理想雖皆由道德心而發,但因為人生而有不同的氣質與才性,所以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想──立志為天地立心者,可以為宗教形的理想主義者;立志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者,為文化形或哲學形之理想主義者;立志為萬世開太平者,可以為政治形之理想主義者。其所志之理想在方向和形式上可以是大異其趣,但其為面對一個民族或至於整個人類社會而有一普遍意義而言,則皆無異。
追求民主信念為一真正的道德理想,因為它首先發自不忍人之道德的心,推之於外而有普世的意義。民主不只是投票選舉,投票選舉只是民主的一種運作的方式。民主的本體的超越意義是人要自作主宰,這也就是人之所以為人本身內在價值的肯定。人若不能肯定人自身的內在價值,則亦不能認識民主的本體價值。民主只能被認知為一種「工具」。民主作為工具當然仍是有價值的,但此一「工具的價值」只能是外在的而非本質的。外在的工具價值因其為工具性的,所以只是暫時的,更可以由其他更有效的工具所替代。故作為工具的民主是沒有恆久的普遍意義的。生活在自由社會日久的人,很容易忘記了民主的本體價值,而只能感受到民主的工具意義。其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在物質的世界裡失去了價值反省的能力。故在危機之際,他們多不能把持住民主的信念,而以為民主可以由別的工具可以替代。今日臺灣社會正有這種憂慮,在中共的政治與經濟打壓下,很多人已漸漸開始接受以「一國兩制」為民主的替代工具,因為他們以為「一國兩制」也可以作為一種有效的工具,以替代民主制度來保障他們的自由。然而,香港的經驗已經清楚的顯示,這正是一個自由社會淪亡之始。
成其林先生是一個充滿道德理想的豪傑之士,其道德理想就是對於中國民主化的追求。八九年「六四屠殺」之後,成先生即投身於海外支援中國民主運動的工作。八九年的「六四屠殺」的確喚起了大部分中國人的良知,此即孟子所謂怵□惻隱之心之勃發,也就是仁之發端。然而很多人卻未能把握此良知之發端而一以貫之,只能任由外物把它塵封,使之不復記憶。所以我們看到很多六四時曾積極支持民主運動的人,今日或是已把六四的血漬淡忘了,或已作大幅的心理自我調整,更而成為中共的坐上客,美其名為「向前看」,其實正是良知的泯滅。十多年來,成其林先生從未動搖其對民主的信念與對中共專制政權的厭惡,為建立民主中國獻出大量的精力。孔子讚顏淵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之。」成先生正以其生命實踐了「得民主之一善而拳拳服膺之。」更進而身體力行以促成之。
成其林先生嘗對我說,自己少年失學,所以學識不多。雖然先生並非學問家,沒有廣博的知識,然而他對於民主本體價值之理解與堅持,則遠超於很多學者教授之流。他所以能對民主有如此真切的體認,正在於他能拼除很多外在思想蕪雜之障礙,直接從個人的道德良知出發,以己心推之於人,以建立其民主的道德理想。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成先生正是本著其良知良能,發其心之不容已,以他生命之全幅精神,從事支援及宣傳中國民主化,批判中共專制暴政的工作。成先生的一生,正正表現了人之精神生命可直接依於良知的勃發而挺立。先生以其生命實踐而達至之精神境界,比之一般終日孜孜于思考或建設「理論體系」,而以知識思想矇蔽自己良知本心的學者教授們,高出何止千百倍。
唐君毅先生論中國人格世界,對於豪傑的人格精神,有如下之表述:「豪傑之士之所以為豪傑之士,在其心不在其跡。豪傑之精神主要表現於其能平地興起,先有所不忍而有所推倒,有所開宕上。故真豪傑之興起,皆非先揣摩社會之風氣,投人心之所好而有所倡導以望人之附和,而恆是在晦盲否塞,天下滔滔之時代,因心有所不安與不忍,即挺身而出,以擔當世運或捨身而去,以自求其志。」觀之成其林先生一生對民主道德理想之追求與堅持;對當今趨炎附勢、曲學阿世者之鄙視,「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稱他為當今豪傑之士,不亦宜乎?
有人以為參與中國民主運動的人,都不能稱之為「英雄豪傑」,只是一群失敗者。因為事實上中共龐大的政權仍屹立不倒,甚至有日見鞏固之像。這只是淺薄的功利主義者「成王敗流寇」的邏輯。我們只要看看今日中共在政治上的高壓已至於神經質的地步,甚而連一個小女孩在電腦網路上發表一些異見的文章都不放過,便可以知道這個政權對自己其實毫無信心。它表面雖然強大,而內在是空虛脆弱的。品評人物與歷史,不應著眼於成敗得失,而應以道德判斷為最高的準則。就如秦始皇以殺戮一統天下,以毀滅文化歷史的手段以維持其千秋萬世的專制政權,其統一六國的功業再偉大,在道德良知的觀照下,也只能是卑鄙的獨夫民賊。任何以文學藝術的曲筆來美化暴君為英雄的企圖,都是枉然。統一固然能安定天下,但必然要以道德力量完成之。故孟子曰:「不嗜人者能一之。」
誠然,成先生在民主運動上沒有大的功業為世人可見,但他生命中發放的道德精神,切切實實影響了他周圍的朋友及後來者,使追求中國民主化的道德理想得到更多人的認同與接受,這就是一種大功業。唐君毅先生說:「吾人知中國人之尊尚豪傑,乃主要尊其自平地興起,以拔乎流俗之上之精神,則知豪傑之人格之價值,不以其失敗或成功而有所增減…其生也榮,其死也哀,英雄如之何能及也。」@
二零零三年一月三十日(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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