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魯獨秀林櫻
在美國,大學不像我們用高樓高牆包圍著,它是開放式的,大學就是城市,城市常常也是大學。就如眼前紐黑文與耶魯這樣難以區分,它們互為擁有,比如街道,比如耶魯培養出來的五任美國總統,比如13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等。而對於中國人,再比如這裡錄取了中國近代史上的第一個留學生容閎,之後的詹天祐、唐紹儀、梁誠等等中國的棟樑之才。
陪同我們參觀耶魯大學的冰凌先生興奮地告訴我們:那是耶魯女生紀念碑,又因形同桌子又叫女生桌,是林徽因的侄女林櫻設計的。我彷彿被擊中一般:世界名校,林櫻,華人女生,林徽因的侄女。這一串美麗的意象猶如「前世」的故事,令我著迷。
我喜愛林徽因。新文化女性中,在我心目裡林徽因是第一人,這不僅在於她沒有那時文人的頹靡、濫情和做作,也不僅在於她純正的詩文以及建築奇才和創造天賦,更在於她在民族危難之時為中國建築史作出實實在在的傑出的貢獻,更在於她為人的優美與激情、剛烈與克制、明朗與大氣。如今,滿城爭說的林徽因是個風流的傷情女子,這訛之又訛的惡俗傳說,不僅肉麻,更是對林徽因的一種誤讀乃至侮辱。幸而,林徽因沒有面臨這場快餐文化的災難;當然,她也沒有看到她們家族為人類貢獻的另一位才女林櫻是耶魯的獨秀。
的確,林櫻在西方的現代建築史上,為耶魯爭足了面子,也為中國人(尤其中華女性)贏得了榮譽,猶如貝聿銘,猶如她的長輩梁思成與林徽因,1940年至1947年的梁思成還是耶魯大學的聘問教授呢。只是中國的建築大師梁思成與林徽因沒有料到,他們的侄女創造的是融匯東西方文化的神來之筆。
女生碑坐落在耶魯東亞圖書館門前,一大片橢圓的黑色花崗岩的剖面,橢圓的中央是一個圓孔,水從螺旋上升的圓孔中不斷湧現,均勻地一波一紋地向整個桌面漫去,無聲無息無休無止,亦水亦岸的剖面上,以波紋的走線,排列著耶魯自1873年以後女生的名字和數字。它無聲地告訴人們,在耶魯300餘年的歷史中,有近三分之二的時間裏沒有女生,而最早有幸進入耶魯的是兩名藝術系的女生。這橫如眼波的薄水就這樣清清淺淺順順柔柔地潤化著女生入校時的數字和年代,一如女性的平和蘊藉。
這的確是一片好水,只是西方人是否知道女人是水做的這一東方文明?是否知道中國河姆渡文化和大汶口文化中水盆、水瓶生命之樹(花)的崇拜。是否知道中國關於生命源於水、生命之樹通天地而源於水的原始哲學觀念?還有那象徵生命之源的陰性符號:橢圓、棱形、凹形等,還有女生碑剖面上蘊藉的圓孔。這圓孔不僅是整個剖面汩汩流水之源,它更是女生碑的靈魂所在、生命所在。在中國原始人的觀念中,圓穿、圓圈、圓點,同人的眼睛一樣,是自然萬物的眼睛和生命之所在,這猶如玉圭鑿穿與漢代圭碑鑿穿,其意義並非常人所說是為了便於佩系和葬禮穿繩往下系碑時的實用,而是出於玉圭、圭碑鑿穿成靈,成為通天通神、生命永生象徵的通靈。其實,這是人類的美學觀念,它在現代彫刻抽象藝術流派中早已作為藝術規律而在普遍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我想,林櫻的豐富、深刻和柔韌大約也在此了。
還令我著迷的是整個雕塑的材料---黑色花崗岩,凝重、深沉、高貴也純正。而賦予黑色生命的是陰性符號的橢圓與鮮活無際的流水,這輕靈的律動是女性的舞蹈,她展示了一種女性的平和柔韌、超脫束縛、飄逸流動的美感。林櫻完美地融匯了梁思成的厚重堅實、林徽因輕盈靈動的東方藝術風姿,再以寥寥的幾何線條便把西方現代技巧化為神奇,我彷彿觸摸到林櫻如同林徽因那時時湧動的難以遏制的強烈的藝術靈感與創造力了。因此,這神來之筆只能屬於林櫻,無人替代,獨一無二。於是,天才的林徽因便擁有了富於國際聲譽的同樣天才的侄女林櫻。除卻天資之外,什麼是家學?我想這便是了。
女生碑就這樣立在耶魯東亞圖書館門前,與中華文化、東亞文化,更與世界文化的書香為伴,日復一日,永遠不斷;林櫻富於人文精神的女性關懷也成為一個永遠的絕響,與東方女性的魅力合一,日新月異,永遠煥發,獨秀於耶魯。
令林櫻成為耶魯獨秀的,還不是女生碑;設計女生碑時,她已經名滿世界,因為她還在耶魯念大二時,居然設計了越戰牆。那是一個國家紀念碑。林櫻居然在1421件角逐作品中榮獲第一。21歲的華裔女生,美國的紀念碑,這不能說不是對美國人情感的一種挑戰。這是真正的天才了。而中選與選擇之間,其文化含量也一樣偉大,其中就有一條是我們中國人不習慣但人類必須遵循的公平競爭的規則,以及這規則後面的文明、活力甚至趣味。在這些規則面前,林櫻是幸運的。
越戰牆林櫻用的還是黑色花崗岩,岩石深埋大地,並豎排成直角的兩面牆體,牆面上光鑒照人,上面刻著56132名越戰陣亡將士的姓名,據說要三天才能從頭到尾看完所有的名字。一本陣亡將士名錄安放在起點的石桌上,他們的親友,可以據此索引找到他,給他放上一朵鮮紅的康乃馨或玫瑰或美國國旗。當我站在這樣一朵紅玫瑰前,望著牆體上映照的自己以及行走的生者,在感受著林櫻雖死猶生、生死無界的創造理念的同時,我深切理解到受難者的死亡記錄對於人類的意義,假如忽略人類歷史悲劇中的受難者,我們就是在輕踐人類和生命本身,假如忘記了戰爭的罪惡,就難以抵達真正的現代文明,這是人類詩意的信仰。
「那是一個老兵」。朋友輕輕對我說,我順眼望去,只見一個理著齊刷刷平頭的花白後腦杓,定在黑色的牆體前,一動也不動。這個斑白點點的老者與一個穿梭於亞熱帶叢林中全副武裝的戰士是同一個人嗎?那時的潮濕、悶熱,毒蛇、蟲蠍,暗樁、陷阱,恐懼、傷亡。時間無情,它竟讓你找不到當年,了無舊痕。但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你能感到他的苦痛,他如牆如山的沉默,伴著夕陽,與那座同樣沉默的黑色的碑牆連成了一體,他就是一面越戰牆。我不得不欽佩林櫻的深度,欽佩她年僅21歲居然就弄出如此深刻、博大的文化意象,一個中華女孩就這樣接通了生者與死者的陰陽之界,猶如所有往來的遊客都來往於牆體一樣,黑色花崗岩映照了所有生者與死者的現在進行時,「前世」和「現世」相會於此。
其實,林櫻這簡潔的兩面牆體相錯成直角的半個四方連續圖案,正是天地相合,陰陽相合,生命永生、靈魂不死的陰陽哲學觀念的典型符號圖像。如果說耶魯女生碑體現了林櫻「水」的理念,那麼入土而立的越戰牆便是「天、地」的概念。於是,天、地、水三界生命起源的東方文化觀,在林櫻的現代創造中便得以完美顯現了。而美國國家紀念碑評審委員會是這樣表述他們對林櫻越戰牆的選擇的:它融入大地,而不刺穿天空的精神,令我們感動!東西方文化在這裡殊途同歸了。
意象萬千的女生碑與越戰牆就這樣成就了永遠的林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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