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吃完時,太郎君在火鍋裡放了些青菜,頓時,散發出一股清香,一股我十分熟悉、帶有歷史意味的清香。我連問了幾遍:「這是什麼?」可還是沒能把那怪名字記住。最後是廣田太太告訴我,這本來是一種野菜,因大家喜歡,才人工栽培成了家菜。
吃得太飽,回家後熬夜寫文章,連打了幾個嗝。那清香便讓我想起小時侯常吃的野籐蒿來。於是放下手裡的文章,插了一篇《野籐蒿》。
我六、七歲時,在中國湖南省委子弟小學讀書。班上同學大多是官崽子「幹部子弟」(就像中國相聲裡常說的:樓梯壞了,掉下來七個有六個是處長崽子,剩下的那個是部長崽子)。同學們一下課,喜歡比的就是自己爸爸的「長」(部長局長、處長科長)。
我父親是秘書,所以不帶「長」。
有一次同學逼問我:你爸爸是什麼「長」?我苦思了好久,終於找出個「家長」。於是被奚落了一通,在同學們中間很沒面子。所以呆到四年級,也沒攀上到個官崽朋友。加上放了學就只顧肚子餓,也沒體力同他們去囉嗦。
「野籐蒿」事件發生在一九六二年,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那天從學校回家,又和哥哥提著籃子去了那片野籐蒿地(籐蒿是一種可以吃的野草)。我正摘著籐蒿,住我家上頭的王胖走了過來(他父親是王部長,我父親是王部長秘書)。他對我說:「九伢子,摘完了你得給我一半。」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他昨天已經在這裡立了個牌,這一片就是他的。在他的地盤上摘籐蒿,當然要交租。我不肯,他就來搶,於是兩人扭打起來。我比王胖小四、五歲,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一招就被他按在了底下。我拚命喊:「哥哥,哥哥。」哥哥趕了過來,使勁把我從王胖底下往外拖。不料王胖放開我,卻把哥哥按在底下,一拳一拳地打。邊打還邊說:「你還敢喊哥哥……喊你哥哥來送死啊。」我決定和他拚了,「打不贏也要咬你一口。」便向他扑了過去。不料,「眾不寡敵」,也被他按在了底下。
不知誰把我爸爸叫來了。爸爸把我們倆從王胖底下拖了出來(這時哥哥哭了)。沒想到王胖見了大人不但不怕,反而更加囂張,追著我們打。爸爸只能用背擋住他的拳腳。
這時,媽媽也聞訊趕來,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屁孩竟然欺負她的三個男人,一把就把王胖從後面拎了起來:「去見你娘,看你還敢這樣囂張。」他這才「哇」地耍起賴來。我飄到了安全島,感到了身後媽媽靠山的巨大,便趁機跑過去罵他:「捺你媽媽蹩,你這個兔崽子。」母親順手就獎了我一記耳光。
王胖媽媽,這時也趕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兒子往回拉……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還在辦公室加班。我在外面洗好籐蒿回來,見王部長坐在我家裡那張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二郎腿的一隻翹到了天上,手裡還玩著盒香菸。父親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抬著頭看著主子(他要不是我的父親,我一定會如實描寫他那副哈巴狗的樣子)。
王部長看著我說:「小九伢子,敢罵你胖哥是兔崽子,那我是什麼,兔子?」我斜著眼看著他,沒說他不是。
他繼續說:「如果我是兔子,那你老子是什麼?兔子秘書,知道嗎。你娘就是兔子秘書老婆,你們都是兔子秘書崽子。知道啦。」
父親的臉上陪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王部長把臉轉向我父親,用一貫在辦公室的口氣對父親說:「這個這個……你老婆呢……也該管一管,不要沒出息怕老婆嘛……這個這個……小孩子吵架,大人幫腔,像什麼話……」說著,他從香菸盒裡掏出兩支煙,一支夾在嘴裡,另一支向父親彈了過去。父親一下沒接住,煙滾到桌子底下去了。父親趕緊趴到桌子底下把那根煙撿了起來,吹了吹,雙手送到王部長面前:「這個不夠勁,我抽可惜了。」王部長接過煙,說:「也好也好,節約每一個銅板,為了戰爭和革命嘛。」說著又把那支煙塞進了煙盒裡(我很為父親沒接他的糖衣炮彈而得意)。
然後,王部長換了個比較撮合的口氣,慢騰騰地對父親說:「這個……家裡的那位(王部長老婆)還在跟我賭氣啦。北方人,沒文化,就那倔脾氣,有什麼辦法……要不還是請希蘊同志(我母親)姿態高一點,去趟我家,作點批評與自我批評,讓我那口子消消氣,了啦算了。要不,你大嫂她跟我沒完……這個這個……小孩子吵架,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父親很為難地應和著:「是啊是啊,小孩子吵架,沒什麼大不了的。」邊說一定在邊想:你老婆倔一尺,我老婆倔一丈,她要是能到你家去「作批評與自我批評」,早也就不敢把你兒子拎起來了。而我卻在心裏偷偷地笑,笑這雙一個比一個「怕老婆沒出息」的老東西。
於是,父親一定是想了個舍卒保車的辦法,站起來,轉過身對著我說:「還不提著這藍籐蒿去王伯伯家,向阿姨認錯作個檢討」
我本來氣就沒消,萬萬想不到,別人的父親都幫自己的兒子,自己的父親不但不講公道,反而幫敵人說話,跳起來大叫:「憑什麼要我認錯作檢討?憑什麼把我摘的籐蒿給他家?他家是什麼?地主啊,收租啊?」
這時王部長趴一下站了起來,對著父親:「你看你看,養這麼個崽,當著面罵我是地主。沒家教。算了算了,算我沒來。」邊說邊往門口走。
父親連忙跟著他,走了兩步,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大吼到:「還敢頂嘴,快去。」別看我父親那副凶相,要不是照顧王部長秘書的面子,他大概寧可給我跪下。
本來就缺忍性的我,已經到了極限,像洪水缺堤一樣「哇」了出來。跳到板凳上對著父親:「你這個爸爸是怎麼做的,沒飯給我們吃還不算,連我們自己摘的野菜都要給人家。那還要你上班幹什麼?為了討好地主老財,你就……你打你打,打死我呀,反正不被你打死也要被你餓死。狗腿子奴才。」
父親一片漠然。
王部長氣得直發抖,加快步子走到門口,「真不像話,真不像話」邊說邊打開門。父親抓住了最後的機會,抄起一根竹板就猛地朝我屁股抽來,一偏,竹板落在我的腳跟上,一塊肉被切了下來,只剩了點皮連著。王部長這才稍稍停下,頗驚頗呆地看了我一眼。父親看看上司,又舉起竹板作出要打的架勢。王部長一把抓住父親的手:「老成……」
這時哥哥迎了上來,從我手裡奪過那籃野籐蒿,衝出門外,毅然向王部長家裡走去……
這以後,井水不犯河水,那塊野籐蒿地被大人們公平劃分了。
不久,母親從直屬機關下放了。那以後,母親受盡了欺壓。
父親的那一竹板,把我們父子的感情營養罐打翻了。許多年後,我的腳後跟還留著那塊傷疤。參加工作很久以後,我才慢慢悟了過來:要不是父親那一竹板保住了他那份差事,我們全家六口都不知餓死成什麼樣子了。
如果今天,王部長能改一改歷史,不讓我母親下放,別說是「提籃籐蒿去他家作檢討」,就是提籃金子跪在他墳上求饒,我也會勇往直前的。
後記:
關於王部長一家: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王胖哥參加了紅衛兵,和小將們一起造自己老子的反。王部長被捆起來,戴上高帽子掛起大牌子遊街(由於大牌子太重,實在走不動時,只好輪流由父親代替他掛著)。遊街隊伍經過一個大池塘時,王部長一時想不通,喊著:「反了,反了,全反了。」當眾,一頭栽進池塘裡……革命到底了。
王部長是曾經跟著毛主席爬雪山、過草地的紅小鬼。他身經百戰,多次死裡逃生。開會時,總喜歡露出他腿上背上的槍傷。而那天,當他正享受自己用九死一生換來的幸福時,卻選擇了這條近路。
對他的最後結論是:背叛祖國、背叛黨、背叛人民。
一九七九年,王胖哥進了大學,碰見時他叫了我一聲「九哥」,於是既往不咎與他成為朋友。後來他因偷自行車被抓,丟了學籍。之後又自己做生意發了財,成為C城前十名擁有摩托車的小富之一。也同那十名小富一樣,車禍喪生。我還以「生前好友」參加了追悼會。
王胖媽媽後來有些痴癲,被接回北方老家。
對了,王胖哥還有個妹妹,聽說跟了個黑人走了。
成丹 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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