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在那嚴寒國土的茫茫草原,一個勇敢的妻子形象是多麼令人迷戀......
很久很久以前,在文革期間,昏黃的燈光下,我曾久久凝視著一幅油畫……儘管年歲久遠,記憶依稀,仍有抹不掉的印象--
一個寒風凜冽冰封大地的冬日,一位即將前往西伯利亞流放地的「十二月黨人」仰面朝天,悲愴無語;而前來送行的妻子,長跪在他腳下,俯身親吻著那寒光森森的鐐銬......
感天動地的一吻!刻骨銘心的一吻!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一個美麗的名字,從此深深銘刻在我心間。
1825年12月14日,一群出身貴族而思想激進的俄羅斯青年軍官,為了推翻沙皇專制政體,利用新沙皇宣誓就職之機,在彼得堡參政院廣場舉行起義,後世即稱這次起義為十二月黨人起義。起義失敗後,五位領袖被處絞刑,一百二十一位參與者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
這些十二月黨人,不僅出身名門貴族,而且大多是才華橫溢的詩人、作家,如被處絞刑的十二月黨人領袖雷列耶夫便是創作了《公民》、《致寵臣》等詩作的傑出詩人,因涉案被捕、被流放者中,就有格裡鮑耶陀夫、別斯土舍夫、奧陀耶夫斯基等,都是當時俄羅斯一流的詩人、作家。1825年起義爆發時,著名的貴族詩人普希金仍在南方流放地,次年(1826)獲赦回返莫斯科後,即發表了歌頌十二月黨人的詩章《寄西伯利亞囚徒》等。
十二月黨人的精神深深影響了十九世紀中後期,俄羅斯一大批出身貴族的詩人與作家,如赫爾岑、安寧柯夫、奧格列夫、萊蒙托夫、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其中,涅克拉索夫寫於1871-1872年的《俄羅斯婦女》,就是一部獻給十二月黨人妻子的歷史長詩。
十二月黨人被流放西伯利亞後,許多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其實還包括情侶、母親、姐妹)自願前去流放地陪伴親人,為親人分擔憂患苦難。尼古拉一世只批准了其中14人的要求。這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義無反顧地放棄了貴族的封號、地位以及公民權,舍棄財產、自由以及優渥的物質生活,奔赴冰天雪地荒無人煙的西伯利亞。這些堅貞勇敢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受到俄羅斯社會--尤其是上流社會的普遍敬仰,貴族詩人涅克拉索夫《俄羅斯婦女》的第一章《特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和第二章《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便如實地描述了其中兩位優秀代表的動人形象。《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一章寫得尤為成功。
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1805-1863)是1812年俄羅斯衛國戰爭英雄拉耶夫斯基將軍的愛女,少女時代便才貌出眾、能歌善舞、伶俐可愛。1825年,沃爾康斯基公爵被流放西伯利亞時,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年方二十,剛生下一男孩,卻毅然赴西伯利亞與丈夫為伴。此舉驚動了整個俄羅斯上流社會和文化界。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途徑莫斯科時,人們為她舉行了盛大宴會,隆重送行。曾愛慕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詩人普希金也在場。二年後,普希金寫成長詩《波爾塔瓦》獻給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該詩《獻辭》最後四行是:
西伯利亞淒涼的荒原,
你的話語的最後聲音,
便是我唯一的珍寶、聖物,
我心頭唯一愛戀的幻夢。
涅克拉索夫選取了大量真實的歷史資料,滿懷激情地刻劃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形象,在聽取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兒子口述母親用法文記述的日記時,涅克拉索夫多次「跪到壁爐跟前,像孩子似地抱頭痛哭起來」。由此可見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事跡之感人,以及詩人涅克拉索夫對該詩創作確實是傾注了滿腔心血乃至整個生命。
沒有什麼崇高目的,也沒有什麼豪言壯語,「--隨他災禍有多麼重大/我在世上還沒有失去一切/西伯利亞雖然遙遠/西伯利亞又如此可怕/但總有人生活在西伯利亞……」「我要把自己心裏所有的、最好的愛情/獻給他,在那遙遠的監獄……」平淡的語氣,坦陳著平凡的感情。搏擊風浪的海燕固然令人振奮,但我亦動情於遙遠西伯利亞那萬里荒原上的一株白樺,千年凍土裡的一泓溫泉......
《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詩中描寫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與丈夫在西伯利亞礦坑深處會面的一場,尤為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我在他的面前不禁雙膝跪倒,
在擁抱我的丈夫以前,
我首先把鐐銬貼近我的唇邊!
......
一霎時,便聽不見談話聲和幹活的轟隆聲,
所有的動作也彷彿戛然停頓,
無論是外人還是自己--眼裡都飽含著熱淚,
四周圍站著的人們,
是那麼蒼白、嚴肅,是那麼激動。
......
好像這兒的每個人都同我們一起
分嘗著我們會見的幸福和苦痛!
神聖的、神聖的寂靜啊!
它充滿著何等的憂傷,
它又洋溢著多麼莊嚴的思想......
我是噙著熱淚、顫慄著吟讀這一段的,此際,我腦海還浮現著前面所介紹過的那幅油畫--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跪吻丈夫的腳鐐……這是整部長詩的高潮,長詩就在這高潮中結束。
如果說十二月黨人是階級的精英,那麼他們的妻子就是這精英得以依存的靈魂;如果說十二月黨人是社會的良心,那麼他們的妻子就是這良心得以勃躍的血液;如果說十二月黨人是民族的脊樑,那麼他們的妻子就是這脊樑得以挺立的大地!
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苦難俄羅斯的驕傲!
在結束本文之前,請允許我再引用《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詩中的一段話--涅克拉索夫借普希金之口,表達了對沃爾康斯卡婭公爵夫人的崇高敬意:
假如你死在草原,
人們將用熱誠的語言把你提念:
在那嚴寒國土的茫茫草原,
一個勇敢的妻子形象是多麼令人迷戀!
她早已被埋入墳墓,
曾表現出心靈的偉大力量。
您將會死去,但您遭受苦難的故事
將被活著的人們永記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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