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這個炎熱的夏天,淮河,我聽見了你的哭泣。這是怎樣的一場災難啊!從七月二十日至二十七日,巨大的黑蘑菇一般的污水團,從上游奔騰而下,全長一百三十三公里,總量超過五億噸,一路浩浩蕩蕩殺奔洪澤湖。滿河黑暗,伏屍千里……無數水族搶著潮頭奪命狂奔,無數魚類跳到岸上逃生。污水的鋒頭淺黑帶亮,陰沉中透出殺機;中腰是稠膿一樣的黃綠色,表層水藻欣欣向榮;最後是醬鴨色的「大部隊」,滿河道浩浩蕩蕩走了近兩天。千里淮河,污團所及處,肅殺一片…… (據上海《新民週刊》報導)
七月二十九日,中國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新聞發言人潘岳就淮河有史以來最大的污染在北京發表講話稱:淮河水資源開發利用率已超過百分之五十,遠遠超過國際上內陸河合理開發利用程度百分之三十的平均水平,河道基本喪失生態基流,已不能簡單稱之為河流。枯水季節,死水一潭;洪水季節,毒浪滔天,近萬座水庫閘壩的修建導致河流斷流,地下水位下降,水土流失加劇,生態不斷惡化,河流的自然水文性質被徹底改變,淮河基本喪失自淨能力……
潘岳先生坐在裝有空調的大廳裡說這番話時,我正在地球另一邊休恩昂湖的布魯斯半島上度假,與五大湖擦身而過,水天一色碧波萬頃的自然美景,使我想起故鄉的山山水水。從泉城濟南到南京玄武湖畔,我的家幾十年就住在黃河長江的邊上,其間也飲過太湖洪澤湖和淮河裡的水。來到水資源極其豐富的加拿大,我還是覺得自己的家鄉美,美就美在家鄉的水!但這次回國走了一趟,青山綠水到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我還聽說魚米之鄉的農民既不敢吃自己種的糧食,也不敢飲河裡的水,更有一些朋友熟人已身患絕症,撒手西歸的侄子竟然連三十歲都不到!
一顆中國心裏雖然還澎湃著中華的聲音,可是,面對人家的碧綠大湖、清澈大河,除了震撼和羨慕,還能有些什麼呢?
一河污水向東流
「一河污水向東流」,報導淮河污染的《新民週刊》如是說。污水東流,聽得見的,是你傷心的哭泣,聽不見的,是那流向心頭的血。打開中國的版圖,一眼能看見你被抱在懷裡的憨態,你比中國的任何一條大河更親近母親的心跳,伏在巨人的胸脯上,度過你無忌的童年。你哭自己曾作過健壯的父親,肩膀上扛起過「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的昨天,但是今天你卻無力站起,和村裡的小夥子們一道擠上多佛那輛悶熱的罐車,去風急浪高的英國海灘撿拾海貝。你哭自己曾經是位善良的母親,「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用豐腴的乳汁澆溉出沿淮膏腴,富甲天下,但是今天你只能纏綿病榻,為剛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卻繳不起學費的孩子發愁。從你消瘦的身軀裡流出來的,是酸澀的記憶,從你枯乾的眼窩裡流出來的,是深深的絕望。
你哭十年的治理付諸東流,哭那連基本數據環保標準都搞不清楚的治淮官員,將六百多億的治污資金扔進稠膿黃綠的河面打了水漂。你哭淮河下游中國最富庶省份官場裡的組織部長反貪局長們,一邊作著「三個代表」的報告,一邊貪婪地幹著賣官發家的營生。你哭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各級「公僕」,一夜暴富撈的盆滿缽滿,或去澳門的賭場一擲千金,或像淮河裡上岸乞生的魚蟹蝦,趕在中紀委雙規之前將子女或情婦送往海外,跟著自己也捲起鉅款逃之夭夭了。
你為自己黯然泣下,同時也為全面沉陷的國土放聲一哭。你哭乾渴的北中國日益乾渴、寂涼的大西北愈加寂涼,年年斷流的黃河斷了三千丈白髮,歲歲氾濫的長江又要變成第二條黃河。你哭頭頂上呼嘯掠過的沙塵暴吹迷了你的雙眼,蘇錫常和浦東陸家嘴加速下沉的地面攪得你夜夜無眠。你哭拿不到工錢攀上樓頂橫下心來往下跳的民工,一座座艾滋村癌症村裡守在墳丘前的老父親老母親,此時此刻,他們只怕是敢怒也怒不起來,欲哭也早已無淚了……
子孫後代繁衍生息的硬道理
你還哭那些麻木卻散發著銅臭的目光,幽幽地盯在GDP上,用幾倍甚至幾十倍於別人的能源和資源消耗,將一條條汨汨流淌的大河變成廢河,將一片片國土變成人家的廉價加工廠垃圾場。你哭什麼時候人們才能明白過來,懂得那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水比油寶貴,空氣和陽光比金子寶貴,在「發展就是硬道理」的上面,絕對還有一個更加緊要的使我們民族和後代子孫得以繁衍生息的「硬道理」!
當四分之一的國土已經被荒漠化鹽鹼化,當水中的魚跟著岸上的高官狂奔逃生,這樣的土地還能再使人熱愛,使人眷戀麼?要說硬道理,這就是硬道理。在有史以來最大的污染面前,在全社會崩潰的道德面前,還有什麼理由如此起勁地炫耀「千年盛世」?還有什麼臉面這般忘情地起鬨「崛起騰飛」?
流在心裏的血,澎湃著中華的聲音……灑向心頭的淚,留下難以抹去的痛……二OO四年這個炎熱的夏天,在地球的另一邊,淮河,我聽見了你的哭泣。你老淚縱橫,你涕泗長流,你期盼河清海晏,你禱告善待生命,你要讓每一條河流都成為一條河流,你要使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人!
同胞們,淮河在哭泣,你們聽見嗎?
(爭鳴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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