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我心力交瘁--陳丹青清華喊辭的幕後真相
「在清華任教的5年期間,我的教學處處被動而勉強,同時,畫畫的業務也荒廢了。其實,我只是希望回到畫架前獨自工作,繼續做個體藝術家。」採訪陳丹青是在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他極度疲憊和滄桑的聲音和這樣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整個採訪過程中,他所表現出的「力所不及」讓人不得不深思他出走清華的原因。事實上,記者獲悉,他因為手上還有研究生的緣故,又不得不和清華續簽了兩年的合同。有觀點說,從某個意義上講,「陳丹青出走清華」是一個令人無奈的結局。
陳丹青,52歲,畫家
。1980年他以《西藏組畫》而名聲大噪,日後與羅中立的《父親》並稱為中國當代美術史的里程碑。2000年,他作為「百名人才引進計畫」中的一員,成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特聘教授及博士生導師。
日前,陳丹青以連續4年招不到一名碩士生為由,對現行的高校研究生招生體制發出質疑,「憤而辭職」。這讓他再次成為了全國藝術教育界矚目的焦點。
不少媒體認為,陳丹青的出走是他自身意義上的「敗退」,有人說,這是一個老問題,也是一個難以觸及的問題--教育體制中存在的不合理因素。這個因素是頑固的僵化的,陳丹青無力扭轉,他沒有那麼大的力量,改變不了。他不是「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當他撞向這個體制時,已經注定了他要受到傷害,如果他要使自己不無謂「犧牲」,他只能選擇「敗退」。還有人說,陳丹青的「敗退」的另外一個因素是「孤軍作戰」,力單勢薄,沒有人站出來聲援他、響應他、支持他。大家都是 「圍城」內的,斷然是要明哲保身。我們看到的是一片沉默。
真相究竟如何?
「目前我因為這個事情心力交瘁」
《週末》:你提出辭職的原因是什麼?
陳丹青:目前我因為這個事情心力交瘁。這只是個人的決定,完全出於自己的性格。請大家不要再去清華美術學院詢問,我知道他們也很惱火。
那是在1999年歲末,我還在紐約,我的兩個老師袁運甫先生、劉巨德先生給我越洋電話,告訴我工藝美院與清華大學要合併。他們代表院領導熱誠邀請我回國加盟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同時轉致老前輩張仃先生與吳冠中先生的歡迎之意。
2000 年2月我正式報到,學院在外事辦公室與我簽署了2000至2002年兩年任期的合約。2002年春合同到期,續簽2002至2005年合約3年,到今年1 月15日我的任期結束。據合同規定,如一方有變動意向,應在到期前90天知會對方。所以,我在去年10月,就已經向院裡正式遞交了我的辭職申請。
我在這裡可以向大家再次表明我辭職的原因:非關待遇問題,亦非人事相處的困擾,而是至今不能認同現行人文藝術教育體制……我深知,這一決定出於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願適應。當我對體制背後的國情漸有更深的認知,認為自己主動退出是最妥善的辦法,最好的結果。
在清華任教的5年期間,我的教學處處被動而勉強,同時,畫畫的業務也被荒廢了。其實,我只是希望回到畫架前獨自工作,繼續做個體藝術家。
《週末》:能不能具體談談你「對體制的不適應」?
陳丹青:此前,我已經在2000-2004年的述職報告中提到,2000年我到任不久,學院就宣布開設美術專業博士生課程。這不但在國內美術教育屬首創,在世界範圍同類專業中亦屬罕見。為此,學院於2001年3月間成立了四所純藝術教學研究室,分別由吳冠中、張仃、袁運甫諸位元老領銜,我則主持第四研究室。吳、張、袁三位先生德高望重,育人無數。我初涉教學,尚無寸功,而學院予以破格,委此重任,其實心裏是很慚愧的。
第四研究室的研究方向,一開始是定在「當代架上繪畫研究」,後來又改為「當代架上繪畫與圖像文化比較研究」。
當年5月,全國首屆藝術學院博士生招生在本院舉行,是本人第一次的招生經驗。在24位各地考生中,5名入圍,然因外語不過關而擱置。院方為支持本人首次招生,經研究生院領導同意,以博士課程訪問學者名義,招入5位學生。
後來,這5位訪問學者完成博士論文選題,為轉為正式博士生而設的外語考試再度失敗,結業離校。
第二次博士生考試,全國共22名考生,正式錄取2名博士生、訪問學者2名。同年,首次接受研究生報考,約8人,無一通過政治和英語考試。
我認為,應試文化的深刻積弊,已有社會的長期共識,這就不多說了。而考試制度中,尤以人文藝術學科的外語考試、政治考試嚴重滯礙並扭曲藝術教育的品質與性質。前者無視人文藝術學科的教育規律與成才規律,既光有形式,又削弱藝術學生起碼的中文水準,看看歷屆落選博士碩士考生試卷,已在事實上持續造成考生文化素質的直線下降。
2002 年,第三次博士生考試,20名考生,正式錄取一名,並訪問學者3名。第二次研究生報考,約19人,一名以業務最高分(90分)入圍,因外語政治各差一分,經向院校申請通融無效,未予錄取。2003年,第四次博士生考試,考生18名,正式錄取一名。第三次研究生報考,全國19名考生,上年度同一考生仍以最高分入圍,再次因外語分數不過關,未能錄取。
「藝術學院充滿教條」
《週末》:有報導說,作為博導的你也只有小學畢業證和研究生畢業證?
陳丹青:我覺得自己遠比今日千萬名青年學子「幸運」。27年前,當我投考「文革」後中央美院第一屆油畫研究生時,當時的教育方針是「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切實貫徹 「擇優錄取」的招生政策。那年,我以外語零分、專業高分被錄取。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外語考捲上寫下「我是知青,沒有上過學,不懂外語」。隨即交卷,離開了考場。
我在述職報告的附件中提到,藝術教學是非功利的,非程序性的,是具體而微、隨時隨地在每位學生、每個階段,甚至每件作品中尋求當下的溝通、指涉、領悟,師生 「雙方」應以無休止的追問精神,探討畫布上、觀念上、感覺上,直至心理上的種種問題。這樣的教學難以體現在教案文本上,難以在工作總結中表述,在我奉命填寫的所有表格中,完全無法體現我的教學思想與教學後果。
《週末》:你認為具備什麼資格才能拿到美術學博士學位?
陳丹青:什麼是美術學博士生?什麼是考量並檢測藝術博士生令人信服的標準?由誰界分藝術與史論博士生的異同?最後,誰有資格當美術學博士生導師?這些問題,我自己始終沒能找到答案。
但是,有一點我倒是很清楚:外語不及格,畢業論文不滿8萬字,斷然拿不到博士學位。當下學院的種種學位只是謀飯碗的手段,對此我表示非常理解,因為我理解中國的現實,我想帶瞧不起博士的博士生。
中國是一個繪畫大國,在繪畫上還有很多路要走。繪畫是高度手工的藝術形式,手工的事情是沒那麼容易做的。上個世紀70、80年代後的藝術家熱衷於做裝置影像,我想等我們這批60年代的藝術家退出歷史舞臺後,傳統形式可能就會越來越少了。傳統戲曲是跟著觀眾走的,西方歌劇百年長盛不衰跟家庭很有關係,是需要遺傳基因的。
而教學計畫、教學大綱、教學思想、教學評估,是藝術學院的頭等大事:沒完沒了的表格、會議、研討、論文,加上滿坑滿谷的教材--藝術學院從未像今天這樣臃腫龐大,像今天這樣充斥辦學的教條。
我可以這麼說,對任何一位想當藝術家的青年,今日的考試制度是不折不扣的荒謬與侮辱。
「眼下的人文藝術教育是表面繁榮」
《週末》:你的觀點裡一直提到了對現有藝術教育體制的不滿。
陳丹青:我曾數次以書面及口頭方式,對院領導和清華領導坦率直陳。以「兩課(政治和英語)」分數作為首要取捨標準,藝術尊嚴蕩然無存。人文藝術及其教育如不能具備起碼的前提,創建世界一流大學,實屬妄談。
由於此一政策的長期施行,我認為人文藝術教育是表面繁榮:擴招、創收、增加學科、重視論文等等。其實是一種退步,學生「有知識沒文化」、「有技能沒常識」、 「有專業沒思想」。在人文藝術學科,沒有人能夠誇耀並保證在學院中培養出真正的藝術家,但學院教育應該,也能夠達到這樣一種起碼的要求,即確立一位藝術學生葆蓄終生的品格,這品格,就是清華大學前國學研究院大師陳寅恪寫在70年前的名句:「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從沒有一位領導對我的「叫囂」予以制止和批評。個別領導還會鼓勵我把想法講出來。我有一些同事對我非常善意,年輕教師更是私下裡認同我的表達。不過,每當我在會議上發言完畢,周圍便一片沉默,或者話題隨即切換。這就是體制的厲害。
《週末》:你認為應該怎樣對待這種表面繁榮?
陳丹青:人文藝術教育的量化管理,集中反映出學術行政化帶來的後患。一般的改革都是治標不治本:不施行,現狀難以突破;施行,則勢必重複歷次治標不治本的改革,形成更為盤根錯節的畸形教育結構。
人文藝術學科既有的學術行政化,越管越嚴,教學品質也越來越可疑,此一體系雖便於管理,但與「人」,與「文化」,處處發生尖銳而深刻的衝突。
我不相信現行考試制度,不相信教學大綱,不相信目前的排課方式,不相信藝術學生的品質能以「課時」與「學分」計算--但我不得不服從規定--釋放個性,回到直覺,摒斥教條,遵循藝術規律。然而有目共睹的是,這些傳統與經驗在今日藝術教學中已經全面喪失。
我個人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唯在本研究室教學中,以「個案處理」的原則,根據每位同學個人情況的總和與細微的表現,在教學中務使知識面儘可能擴大,教學點儘可能具體。
「我也是體制的犧牲品」
《週末》:你怎麼看待自己在清華美院的角色?
陳丹青:我也是體制的犧牲品。我拿著國家發放的薪水,而我們的學院、畫院、美術館、美協、研究院,全是國家的、體制內的教育產業。
今日教育體制的深層結構,即「學術行政化」,它所體現的根本不是學術,因為學院教育不是對學生、對藝術負責,而是向上負責。嚴格地說,我與每位學生不是師生關係,不是上下級關係,不是有知與無知的關係,而應是儘可能真實面對藝術的雙方。這「雙方」以無休止的追問精神,探討畫布上、觀念上、感覺上,以至心理上的種種問題。那是一種共同實踐,彼此辯難的互動過程,它體現為不斷的交談,尋求啟示,提出問題。
《週末》:你的請辭報告是否得到了批准?
陳丹青:其實,我和清華大學又續簽了兩年合約,但這期間不會再擔任其他職務的工作,只是負責把現在跟我的幾個研究生帶到畢業。我很累,一直在休息,估計我要把手邊未完成的工作結束後才能功成身退。
《週末》:那麼,目前你又在忙些什麼?陳丹青:4月8日至22日的一個展覽,是在中國最大的民營美術館--今日美術館舉行的「畫妝:中國戲曲主題藝術大展」。它是由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範迪安策劃的,我是惟一一個提供速寫戲曲鉛筆畫去參加展覽的。一共6張巴掌大的速寫是我在1977年看戲時的速寫鉛筆畫,忘記是《四郎探母》還是《十五貫》了,總之那是我成年以後第一次看傳統京劇,《三岔口》啊什麼的,覺得很興奮,所以就順手畫下了。
《週末》:有一種觀點說,你離開清華,是因為張鐵林,他希望你去他任職的暨南大學?
陳丹青:張鐵林確實提過這個想法,但那只是私下聊天。我哪裡都不會去了,清華都不做了,以後也不會接受任何藝術學院的邀請,我離開的是這個體制,而不只是離開學校。
張鐵林:陳丹青辭職不是突然
有知情人向媒體透露,陳丹青的辭職與著名演員、暨南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張鐵林幾次私談有極大關係。該知情人說,張鐵林與陳丹青私交甚好,早在去年,現任暨南大學藝術學院院長的張鐵林就曾與陳丹青私下交談過多次,欲讓陳丹青出任暨南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
就此記者迅速與張鐵林取得聯繫,張鐵林稱:「我們關係非常好,我一直認為陳丹青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對教育體制的改革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華美術學院的時候就試圖做過很多,我認為陳丹青辭職並不是一個突然,早在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想法了。」
就私下邀請陳丹青出任暨南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一事,張鐵林則澄清道:「我確實和陳丹青談起過此事,不過不是讓他當副院長,而是想讓他當暨南大學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科帶頭人,我覺得如果陳丹青要是肯來的話,院長的位置我也可以讓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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