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赫與破敗--張愛玲鮮為人知的家族往事(組圖)

張愛玲似乎很少數說她的顯赫家世,但晚年寫的《對照記》是個例外,大概是人之將老,特別想追根溯源吧。那個流落美國的孤老太,形單影隻地在自己的房間裡用乾枯的手整理著那些老舊發黃的照片,回憶著大洋這邊曾經的顯赫與破敗、粉紅與暗灰、甜蜜與悲涼,讓旁人想著都要為之心酸。
  《對照記》共收照片54幅,大多是張愛玲自己的個照以及她與家人朋友的合照,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她祖父母的照片。張愛玲自己在書中說:「……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裡佔掉不和比例的篇幅。」張家三代,張愛玲的母親及張愛玲本人的婚姻都是很不幸的,她的兩任丈夫胡蘭成及賴雅在這本《對照記》中居然連一個背影都沒有留下。張愛玲說《對照記》取捨照片的唯一標準是怕不怕丟失,我想她最怕「丟失」的大概還是婚姻家庭,是夫妻在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是一家人一起走過風風雨雨,是那個「家」。她祖父母在南京生活的大宅子因此成了她晚年溫暖的回憶,也給了我們無窮的想像空間。

  這給了張愛玲很大滿足的祖父母的姻緣想必在當時也是為人所美談的吧。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廷清流派的代表人物,為清廷御史時,曾經攻擊李鴻章議和。中法戰爭爆發,因他力主抗擊法軍,嫉恨他的人就建議由他這樣一個書生督師,結果在福建馬尾被法軍打敗,大雨中頭頂一隻銅臉盆才得以逃脫,後被貶熱河七年,聲名狼藉。據《清史稿》記載,張佩綸罰滿歸京,聽候起復,李鴻章不念舊惡,以女妻之,大概是為了延攬人才,也可能是張佩綸得到了其女兒的垂青。曾樸小說《孽海花》演義此事,說李鴻章千金擅詩,評張佩綸馬尾之敗有云:「論才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對張佩綸頗有憐惜之意。張佩綸後來雖然娶了李鴻章的千金,但李鴻章與他為翁婿,反而不便保奏他了,張佩綸夫婦因此避居南京,住入張侯府。

  太平天國被滅後,南京還算太平,六朝古都,山水依然,許多賦閑的文武都選擇在南京定居,包括後來張愛玲的外公家。張侯府是清康熙年間張勇的府第,範圍大致在現在南京白下路東段靠近大中橋的南京海運學校,東至觔斗巷,西至復興巷,北至五福巷。張勇是降清明將,因征討吳三桂有功,封靖逆侯,其子張雲翼因襲爵位,官至江南提督。張家北京的府第在今北京地安門大街皇城根以東的那一段,過去稱為鐵獅子胡同,後來稱為張自忠路。該宅原是明崇禎田貴妃的父親田畹的府第,據說吳三桂和陳圓圓就是在這裡相識的,因此吳梅村《圓圓曲》中說:「想見初經田竇家」。南京的張侯府可能是張雲翼任江南提督時所建。清同治年間,張佩綸為迎娶李鴻章的千金不惜重金購下此宅。據說當時的建築主要有三幢,呈品子形分布,南側一幢似為主樓,東西兩樓各連著一個花園。張佩綸將東樓命名為繡花樓,專為李氏居住,後人卻習慣稱之為「小姐樓」。




張愛玲的祖母和她的一雙兒女

 雖然張佩綸在任時也只是一個窮京官,但有李鴻章給女兒的嫁妝做經濟基礎,張家在南京的生活想來應該是不錯的,況且還住在那樣帶花園的大宅子裡。張愛玲就說:「……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滿的了,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流……」「我姑姑對於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者杏花開了,她母親就扶著女佣的肩膀去看……」(《對照記》)在南京的這所帶花園的大房子裡,張佩綸夫婦不但合寫了一本食譜,而且還合著了一本武俠小說,真正是「詩酒風流」了。但對從小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教育的士大夫來說,光是「詩酒風流」顯然是不夠的。張佩綸定居南京後一直未能復職做官,以他的御史情懷,想必對內憂外患的時局有種種想法,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只能是著急和嘆息。同輩中張之洞為兩湖總督,吳大征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故人或有機會在南京相見,張佩綸想必是慷慨悲歌,泣下數行。多虧了在南京有這樣一個「家」,否則真難以想像張佩綸怎麼能活下去。時事艱危,老丈人李鴻章80多歲了,還要與八國聯軍議和,最後瘁死京郊賢良寺,張佩綸也許是覺得對不起恩師(他在書信上一直稱丈人為「恩師」)父女,更是以酒澆愁,五十幾歲就因肝病死於南京。張愛玲的祖母一直在南京的這所房子裡孀居,直到47歲去世。據說祖母孀居時還寫有這樣一首詩:

  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榮。

  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

  小時候帶張愛玲的老女佣是就是過去祖母的女僕,據她回憶,那時「老太太」(指祖母)連用草紙也是很節省的,可見當時孀居的祖母帶著一雙兒女也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和姑姑坐吃山空的窘境,真正是「煊赫舊家聲」了。

  這煊赫的門庭後來還有人在清廷做官,只是這即將改朝換代時的官已經不好當了。如張愛玲小時候在天津見過並稱做「三大爺」的張人駿(張佩綸的堂侄),就是清朝最後一任兩江總督,總督府就在南京。如今南京長江路總統府內的孫中山臨時大總統辦公樓,就是張人駿任兩江總督是所建,1910年建成,因在總督府的西面,被稱為西花廳--事實上也就是一座西式花廳,法國文藝復興樣式,但外牆卻用的是青磚,而不是當時通常的紅磚,內部仍是磚木結構,設計者已無從查考。革命軍打到南京時,這位總督大人是坐在籮筐裡從南京古老的城牆縋下去,逃出圍城的。他後來大概是在天津定居,據說很窮,也是個清官,每次聽張愛玲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時,他就流淚。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上世紀30年代中葉在法國

  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就出生在南京的這所張侯府內,並在這裡迎娶了張愛玲的生母黃逸梵。黃逸梵亦是門庭顯赫,祖父黃翼升是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通常稱軍門黃翼升。黃家在南京也留下了房產,在莫愁路上的朱狀元巷14號,現在被稱為軍門提督府,明代本是朱狀元府的一部分,黃翼升到南京任職後,曾將西側廳改建為生祠,以炫耀其戰功。皇帝命人查辦此事時,李鴻章曾為其庇護,黃翼升本來就是李鴻章的部下。李鴻章的外孫迎娶黃軍門的孫女,當初想必也很是轟動的,南京的那帶大花園的房子裡張燈節彩,廳堂裡高朋滿座,金童玉女,羨煞了多少人。但這些都沒能給一對新人帶來幸福,祖父母「色彩鮮明」的姻緣沒能在後代身上延續。張愛玲說:「我母親還有時候講她自己家從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們家。當初說媒的時候都是為了門第葬送了她一生。」黃逸梵雖然生於大家庭,但卻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因此童年並不幸福。她纏過腳,又深受五四新潮的影響,20年代出國留洋,學過油畫,跟徐悲鴻、蔣碧微等都熟識,歐風美雨,她已經是一個新派的女性,夏志清曾說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但新舊交替時代的女子往往命運多舛,嫁給了張廷重這個公子哥兒,接受了新思想的她自然無法容忍他吸食鴉片、嫖妓、娶姨太太,最終婚姻破裂,她本人孤苦地死在異國他鄉。家庭的不幸,自然給女兒張愛玲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張愛玲雖然出生在上海的張公館,但她的命運,她的作品都與南京的祖宅隱隱相連。

  世紀交替,世事變幻,張愛玲的父母搬離南京住到了天津、上海,張家的這所大宅子也幾易其手。到了民國初年,張佩綸購下的這所宅子還有房子近二百間,每間房都有48平方米左右,大花園依然完好。1909年,安徽督軍柏文蔚在此辦起了金陵崇實學校,佔用了前面幾十間,後面幾十間住著柏文蔚的家眷。金陵崇實學校的學生是在南京的女子北伐隊成員,有500餘人,請來的校長是後來成為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夫人的楊步偉,當時只有20歲。楊步偉的祖父楊仁山是金陵刻經處創始人,受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影響,極力提倡革命,他的學生後來有不少成了民國政府的要人,最著名的是黎元洪,柏文蔚也是他的學生。楊步偉1889年生於南京三牌樓,從小受祖父影響,同情革命,為革命黨人做了不少事,而且天性耿直,辦事認真果斷。她上任後,將學校分為工業部和學業部,學業部又分兩級小學和兩級中學,學員在校既可以學到文化知識,也可以學習織布、機器縫紉、刺繡等技藝,目的是培養部隊人才。學校在楊步偉的領導下辦得有聲有色,得到柏文蔚和時任江蘇教育廳廳長黃炎培的誇獎,民國元老李烈鈞等也常去學校授課,深受學生歡迎。辛亥革命勝利後,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竊取,1913年,張勛攻入南京之前,辦了五年的金陵崇實學校宣布解散。

 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次年實行五院制,立法院院長胡漢民大概是慕張佩綸之名,於1928年10月向張家的後人租下這裡作為立法院,觔斗巷因此一度被稱為立法院街(白下路那時被叫做中正街),張愛玲《對照記》中也提到此事。胡漢民在院內設立了法制、經濟、財政、軍事和外交五個委員會,辦公室均設在西花園內,中央住宅闢為禮堂和會議室,胡漢民的辦公室也在其中。1930年,張學良(和張愛玲為同姓「本家」)首次來南京,胡院長曾在這張侯府用西餐招待他。東花園面積較小,被胡漢民用作住宅,一家人與行政院政務處長陳融同住樓上,衛兵和佣人住在樓下。但據說東花園不太平,常常「鬧狐鬧鬼」,怪事接連發生,胡漢民的一位身強力壯而且膽識過人的貼身警衛又在樓內原因不明地開槍自殺,弄得人心惶惶,胡漢民終於不堪其擾,把家搬到鼓樓廣場東南側清代名剎妙香庵附近的雙龍巷去了。不知「狐」是誰家的「狐」,「鬼」又是何家之「鬼」,偏偏選在這張府鬧事,而且有這麼大的本事,把堂堂胡院長攆跑了。

  抗戰期間,南京城南是毀壞最嚴重的地區,張家祖宅也未能倖免。後來上海的中國公學部分校友在此址復校,僅設中文、政經、法律、商學四系,並附設高中部,學生約有400人。

  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顯赫家世卻是津津樂道,在南京任汪偽宣傳部次長時(胡蘭成那時住在鼓樓三條巷21號),曾特地去看過這所房子,《今生今世》有記載: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像,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裡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胡蘭成自己雖然認為與張愛玲相知甚深,但張愛玲心中的滄桑,特別是她感情上所受的傷害,對婚姻家庭的看重,恐怕不是胡蘭成所能完全理解的,這位自喜於拈花惹草而且道理十足的主兒,怎麼能理解張愛玲心中苦楚呢?胡蘭成自喜沾沾地將他和張愛玲的「風流韻事」寫進了《今生今世》,而張愛玲在與胡蘭成離婚後卻再也沒有提起這段往事,正如《詩經》裡所說的,「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張愛玲說,《詩經》中他最喜歡的是這麼幾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張愛玲「與子偕老」的理想只能轉化為對祖宅、對祖父母隔代的追憶與想像了。所謂「解脫了興亡滄桑」,實際上是興亡滄桑已經融入了張愛齡的血液之中,看起來反而是不留痕跡。

  1949年共產黨執政後,張愛玲祖宅原址辦起了南京遠洋航運學校,再次成為學校所在地。經過多次的戰爭,加上拆舊建新,原來張家舊宅的建築基本蕩然無存,只有一些石礎石階還依稀可見。張宅西花園遺址僅剩一棵羅漢松,植於清代,高約丈許,直徑盈尺,雖然已經被雷電擊得謝了頂,但春天一到,它必定發芽抽出新枝。可1995年春天,它竟然不再返青;也就是在這一年,張佩綸的孫女張愛玲在美國去世。這正應了張愛玲談到她的祖父母時所說的:「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係只屬於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裡,等我死時再死一次。」

  靠張愛玲祖宅東花園遺址不遠就是著名的秦淮河,秦淮河水仍靜靜地流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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