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名小戰士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中國南方,越來越頻繁的滔天洪水,又一次在蒼白的日光裡消退了。過些日子,殘留在江邊、街上、田野的洪澇痕跡,也將漸漸消失,日月依舊經天,江河依舊行地,人流依然湧動,生活不曾停止。然而,這陰晴不定的日子裡,我卻再一次憶起十五年前的一次洪水過後的採訪。東南沿海多颱風。那一年卻也作怪,一個颱風剛剛登陸十個小時左右,正是下起昏天黑地「回南雨」的當口,另一個熱帶風暴緊接著掠過了臺灣海峽扑了過來。風災水災同時來到,海堤險情四伏,百年老榕竟被連根拔起,山洪暴發,好幾個村落山體滑坡,一個江邊縣城可能在頃刻間被滔天洪水淹沒--縣城不遠處,就是一個庫區面積兩千平方公里、蓄水量近兩億立方米的水庫。
如同人們能夠預料的那樣,部隊出動了,他們出現在天塌地陷的時候。公路上的軍車排成了龍,一批又一批的官兵跑步衝向江邊。我並不確切地知道那一年的大洪水中他們出動了多少人,但我相信,那一年,當地駐軍一定投入了有史以來最多的人力物力參加抗洪搶險。採訪中,一位老人說,我怎麼從來不知道我們這裡會有這麼多的解放軍?一個浪渦子將一名士兵捲了出去,班長為了救他,兩人都一下子沉到了的江水中,當戰友終於在幾公里完的地方找到小戰士和班長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完了他們短短的人生途程。他們理所當然成為烈士。洪災過後,當地縣委和駐軍黨委聯合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會。他們的事跡被媒體儘可能地追述、回放。
我的採訪正是從追悼會開始的。在那裡,我見到來自江西一個貧困山區的老農,也就是那位班長的父親,沉默寡言,一臉老實巴交,眼裡還注著兩汪濁淚,開口卻只會一句「感謝黨,感謝政府」。老人家,為別人的生命和財產獻出生命的,是你的兒子,你應該接受別人感謝,而不是相反啊!然而,我不忍心糾正這位大約大半輩子都沒離開過山區的老農。
主題既明確,採寫過程中軍地雙方都樂意配合,要車給車,找目擊者立即安排,一路綠燈,「七分採訪三分寫作」,採寫這樣一篇通訊,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從發表到獲獎到轉載,連接下來,這篇通訊給了我頗豐厚的稿費收入。我寫下的文字,即使連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發生過的。然而,這並未使我對此完全地問心無愧。十多年來,在這篇人物通訊的文字之外,還真實地發生過的另一件事,而我在寫作中除了略去不提,別無選擇,我甚至從來沒有跟當地駐軍和地方首長提起過。這件事,在我看來,比兩名戰士被洪水吞沒這一災難本身更令我心驚魄動。這也是當時我拖了兩個月,才不得不動筆完成寫作任務的原因。
在採訪過程中我才知道,這兩名小戰士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十多年過去了,我原本早該寫下被我省略的另一幕。被急流捲到幾里外的地方,班長已經把那位水性不好的士兵抓住了,到了下游,江面相當開闊,水流也不再湍急,但離岸卻遠了。他們那個排的士兵都已經快一天沒有像樣吃些東西了--時間不允許。到這時候,可想而知都已經精疲力竭。這時候,他們的出現了一艘船,兩名士兵立即向他們招手,呼救。這是一船鬧洪水時在江中撿拾江中漂來的無主財貨的船,當地土話叫「拾水」。
船朝兩名士兵攏了過來,但保持在他們不能強行攀上船的距離。船主聽到他們外省口音的普通話,明白了他們是參加抗洪搶險的士兵,就朝他們申出三根指頭,作點鈔票的動作,意思是,救你,給我多少錢?班長朝他喊:「我們是抗洪搶險部隊的,身上沒有錢!麻煩同志幫個忙!」船上的另一個人覺得,這見死不救是不是太過分了,但船不是他的,沒他說話的份,終於沒有開口。船主咕嚕了一句「社會都進步到商品經濟了!沒錢也想找彈棉?你們以為還是人民公社吃公家的啊?」說罷,毫不猶豫掉轉了頭。兩名抗洪搶救的戰士眼睜睜看著船越走越遠。當人們分別在兩處找到他們的時候,生龍活虎的兩個年輕人,已經是兩具屍體。
當年,如果不是一個「政治任務」,採訪到這裡,我根本不想動筆寫一個字。我向來不憚以最好的善意來理解我們的「人民」,然而,兩名戰士,卻是被他們在天崩地裂之際要保衛的人,毫不留情地推向了死亡。採訪的當時,我沒遇到這位船主,如今,當年向我提供這個細節的人也已經不在人世。如果當時我真的遇到這個船主,以我的性情,很可能,採訪會立即變成讓採訪對象吃我一頓老拳!
當年,我久久地無話可說,遑論動筆寫作?我當時只有一個想頭,這些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值得救嗎?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總有她的道德傳統。人是一種不但追求此生幸福,甚至追求來生、或追求死後「天堂」的動物。世間所有的宗教,在向人們承諾來生,承諾天堂的同時,也將道德律令放在人們的心中,要求人們在今生裡律己、向善。遵奉道德律令,無疑是獲取幸福、通向天堂之門的一張看不見的「門票」,於是,一個人的今生,由一個人人組成的社會,由此達到了某種「和諧」。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他的道德力量也可以來自他的文化傳統。中國傳統文化的道德品格,被「思想解放」的「先驅」們砸得灰頭土臉、聲敗名裂了,然而,在舊道德大廈的廢墟上,「先驅」們何嘗有過半點建設的努力?只會破卻不能立的五四「文化先驅」,究竟是歷史中的英雄,還是歷史的罪人?
當某些道德律令遭到破壞、受到質疑的時候,一種通常被人稱為「良知」的善良天性,會起到道義的擔當,這就是儒家所說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然而,見死能救而不救,在今天的中國,竟越來越成為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常態。這實在是一幅觸目驚心的恐怖景象!豈止一個天良喪盡的「拾水」的船主?
有人說,貧窮使人沒有尊嚴,只有貧窮才導致偷盜欺騙等非法的、不道德的行為,只要經濟搞上去了,人的道德水準必然跟著提升。我一直對這一看法持強烈的懷疑。就以當年我採寫通訊的那個鬧洪災的地區,十多年前就已經敢言「萬元戶才起步,十萬元不算富」,我敢肯定的是,那位船主絕對不缺兩名士兵可能交付給他的搭船費用--搭船過江的船資,充其量五毛或一塊錢啊!不,絕對不!在古老的道德體系崩潰之後,我們在獲得越來越多金錢這一用以購買幸福、購買優雅的憑證的同時,也越來越貪婪、越來越喪失人性。船主,以及我們的「人民」們,更缺的,恰恰是做一個人立於天立於地的起碼的天良!
有時,我甚至想,當一個社會的道德水準低到連天良都喪失殆盡的時候,洪水的水位高於警戒線,真的更可懼怕一些嗎?抗洪又為了什麼?如果地上的城市和鄉村已經成為罪惡的所多瑪城,不是連上帝都會降滔天洪水、降硫磺火於地上,以便於毀滅他們嗎?人的罪惡緣自道德感、羞恥心的徹底缺失,當人普遍地到了踢踩道德,到了沒有絲毫良知的時候,尋找拯救人們的諾亞方舟,或許並不當前往水之上、前往傳說中,而當前往我們自己的心靈深處。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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