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那海風再起-鄧麗君 逝世十週年祭

去國久遠,不再常聽到一些老歌。歲月的匆忙和異鄉的生活,好像讓那些老歌也隨生命遠去。去年,國內來的一位青年朋友送我一個新的電腦活動硬碟收錄機。永遠跟不上科技新潮的我,笨拙和惶惑地將耳機試著塞進耳朵,一瞬間,一個久遠而又熟悉的嗓音,像清流帶著內在的激情湧漫我的耳膜,渾身為之一震,幾乎淚落。那是一首被廠家作為試聽的歌曲存儲在機器裡的經典老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哦,鄧麗君!已經快十年了。記憶的碎片在那稍後的一段日子裡伴著那歌聲不斷地浮起、編織,將一些與那歌聲、那歌者相關的往事送回。

記不住是什麼時候最初聽到鄧麗君的歌曲,總之該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情。生活在東北的一個都市,遠離南方,開放的南風夾著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慢慢地吹刮到那裡。

飯後茶餘人們談論的,除了中國政壇令人目眩的變化,再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國外生活,港臺不再是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地域,變成富裕和自由的象徵。也是從那裡,湧來了各色走私和公開進口的商品,逐漸出現在一些人的家裡,其中有許多港臺流行歌曲磁帶。是在那時,鄧麗君的歌聲隨走私品一起從陸上和水路開始登陸;在我生活的那個藝術家集聚的大院落裡,有人開始提及鄧麗君:一位著名的港臺歌星,據說還很反共。

初聽鄧麗君的歌曲心理上有些排斥,自幼便接受那種混雜著官方意識形態和傳統讀書人的理想的教育,習慣了雄壯曠偉的樂音,正值少年,氣干雲霄,鄧麗君的那歌聲對我顯得過於陰柔、低迷,為此,與抱了個「磚頭式錄音機」整天沈迷鄧麗君歌曲的哥哥還吵過一架。可是不久,政治上的叛逆意識隨青春的蠕動漸漸成長,開始喜歡上一切那體制所壓制禁忌的東西。鄧麗君的歌聲由此緩緩地流進耳中,也引發心中的某些疑惑:或許屬於生活的真正的歌曲就該是這樣的?

後來一個插曲更徹底改變了我對鄧麗君的看法。

一次,作為一個藝術單位領導的父親帶回家中一內部文件,從其中我讀到在華盛頓宣布與北京建交拋棄臺北後,當時正在新加坡開演唱會的鄧麗君臨時中斷演出,高唱 「中華民國」國歌和「中華民國頌」、「梅花」等歌曲,並立刻飛回臺北,參加慰軍活動……一讀之下,想像著那立在台上高歌的女子,對比每日低頭抬頭都要碰到的一些「藝術家」,心中不由得升起些敬意,覺得這鄧麗君倒真有些傳統藝人的氣節。於是,在那歌聲中不僅聽出柔情,也慢慢辨出風骨。自然,那文件不是一個偶然: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官方都在不斷地開動國家機器盡其所能、像當年逐出國民黨軍隊一樣試圖從大陸逐出鄧麗君的歌聲,「反精神污染」可能是最後一場徹底失敗的戰役。那以後,無數效仿鄧麗君的歌手登臺獻藝,風靡神州。「小鄧(麗君)戰勝了老鄧(小平)」--這個當年淮海戰役的勝利者。強大的國家機器和鐵腕的政治人物敗給這一介弱女子的歌聲,那是場歷史性的失敗。可嘆的是,其中的有些道理,現在身居北京廟堂上的某些人恐怕也還是沒有參透。

聽聞鄧麗君因參與聲援大陸民運因而對接納眾多中國流亡者的法國倍生好感,也來此隱居,回想當年在東北讀到那文件時的感覺,覺得果然不差。不過在那風骨之外,還隱約感到她的一份淡漠和灑脫,以及對世事的了悟。

一九九一年八月下旬的一天,巴黎中國駐法大使館前,為聲援正在監牢裡為捍衛自己的權益進行絕食抗爭的王軍濤、陳子明,幾個朋友正相約舉行絕食抗議。在度過一個飢寒之夜後,午後,疲倦的我們正靠牆歇息,星期日的陽光下,行人稀少的街頭忽然緩步走來兩位女士,手中捧著一大束鮮花。我與朋友開玩笑道:「有人來慰問我們了。」不想戲言成真,兩位來到我們面前駐足,跟我們輕聲攀談起來。不施粉飾,衣著簡樸,只有那束送給我們的昂貴的鮮花似乎讓兩位女士顯得有些神秘、與眾不同。她們稱是上午聽到法國國際廣播電臺中文廣播才知曉我們在這裡絕食,特意趕來探望。

稍後的閑談中,終於有那麼一刻,一位朋友問起那位談話的女士的姓氏,她平靜地答道:「鄧麗君」。朋友們興奮地圍上去與她聊起來。有朋友說怪不得覺得她面熟,她也只是笑笑。從小在一個文化名人圈子里長大,養成對名人有些本能的距離感的我,跟她聊了幾句便退開到一旁,與她的同伴聊起來--她是鄧麗君的女佣。這位叫阿香(?)的說「老闆」對她之好,拿她一向當姐妹朋友,動情之處,不禁哭起來……可以看出,在異國的土地上一群中國人閑度過的那個下午,讓鄧麗君非常愉快高興。一位在場的朋友為我們全體與鄧麗君合影留念,照片上她笑得很開心。

傍晚,她那位年輕的法國男友也來這裡與她匯合,大家在巴黎街頭初放的燈光裡道別。

一年後的「紀念,她來參加。艾菲爾鐵塔對面的人權廣場上,人頭攢動,自八九「後從沒有那麼多的華人來參加悼念,只是因聽說她要來。紀念儀式上,我和另外一位朋友身著白色喪服,以示哀悼。鄧麗君在人們的簇擁下到達講話的台階上,還沒有講出一句話便失聲慟哭。那樣的時刻無法多說,也讓人不願多言,活動結束要離去的時她仍被許多崇拜者擁圍著,我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告別,說有機會再找時間聊,掛著淚痕的臉,她點點頭。後來聽負責組織那次活動的夏雲兄說,鄧麗君跟他講,就是因看到我和另外那位朋友身上的白色喪服,想起「六X」的殺戮與死亡,勾起心中的哀傷。……她還說,願意什麼時候再像八九時那樣搞一次義演,為海外的民運籌集款項。

我知道她是決意不去大陸演出的,不是因為沒有觀眾,只是因那個政權。

心中許下願,也曾跟朋友們說過,將來有一天動員所有我認識的藝術界的朋友一起為鄧麗君在大陸辦一場盛大的演唱會。可是,九五年五月一個中午聽到的消息,讓這個願望永遠地破滅了--正值巴黎美好的春季,我正在家中做飯,邊收聽法廣華語廣播,忽然聽到「鄧麗君在泰國曼谷因病去世!」我一時呆住,丟下沒做完的飯菜,不願相信,但卻知道那是真的,心中痛楚,差一點要流出淚來。

再過了四年,九九年我到臺灣去參加「血脈相連支援大陸民運義工」組織的「六X」十週年紀念活動,還讓人陪同去鄧麗君哥哥主持的鄧麗君基金會拜訪,說,太匆忙,沒有機會到鄧麗君小姐的墓上去上炷香,以後再來臺灣,一定要找機會了這個願。又是六年過去,機器裡存儲的這首著名的「恰是你的溫柔」的詞曲作者梁弘志前些日子也因病謝世。我卻依然還沒有機會到鄧麗君的墓前致意,就像我照舊還是要每年在巴黎為「**」 的亡靈祈禱。

……

「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

但願那海風再起」,不僅送回鄧麗君的溫柔,對生活的愛,更有她那份堅守的風骨。有時,聽著這歌,我想見那海風再起的海上,浪花托出鄧麗君,像水波中誕生的維納斯女神,唱著歌,踏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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