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故事:小店春秋

早7點剛過,雲大姐來到她位於大路邊的小店,防盜門徐徐打開,「滋滋」的蜂鳴聲將她身上最後的睡意一掃而盡。

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LOTO機器,查詢前一天各種中獎號碼,緊接著就得馬上理報紙、沖熱飲,給各個送貨公司打電話訂貨。咖啡暖醇的香味氤氳開來,已有客人三三兩兩地進店了。

早起的客人,多是買煙買票買牛奶的,到差不多九點鐘,她才找了個空吃了點早餐:一個雞蛋,一杯牛奶。送貨的這時來了,點貨,付款,上貨,又是小忙一陣。

啤酒公司的貨未仔細檢查,走後她才發現一箱BECKS中有破損,也不想找麻煩,打開箱子清洗後零售,還好只碎了一瓶。

午餐時間顧客陡增。一邊賣貨,一邊還要關注那些不守規矩的孩子。十二點半前朋友來接班,兩人合作,頓感輕鬆許多。

下午要趕去銀行辦事。順便到超市買些打折的香皂和牙膏等補充店裡貨架子上的空缺。

回家後休息一個小時,洗兩件昨天的衣服,做了點簡單的飯菜。

四點半以前接班。這時顧客多一些,交了班的朋友還沒有走仍在幫忙。眼觀六路,雲大姐發現一位酒客悄悄地從酒櫃裡拿走了一瓶葡萄酒,趁人不備開門便溜。她喊了起來:「偷酒的走了。」朋友快步衝了出去。好在那賊搖搖晃晃的走得不快,酒被奪了下來。
朋友走後,獨守小店。生意不多,她也就坐下來歇歇腳,看看電視,養精蓄銳。

六時左右人們下班回家了,進得店來,每個人都喊累,絮叨著說:Long day。雲大姐心裏想:我的Long day 後面還長著呢。

到了晚上,酒客多了起來:滿嘴噴著酒氣,走路打著晃,說話舌頭都結了硬,卻還在繼續買酒繼續喝。退空瓶子的也不少。大箱小箱、丁當作響,碰撞著煩心的雜音。發酵後的殘酒剩煙的混合物,散發著窒息的臭氣。

想想明天還要訂可樂,訂牛奶,定REGITAN公司的雜貨,定WEINER公司的煙,又趕緊把訂單擬好。

機器人一般地運轉了一天,好不容易熬到十一點關店。

--這是雲大姐開店生涯中的普通一天。 她的Depanneur位於英語區,是在一棟高層底樓排鋪中的一間,面向SHERBROOK 大街,這裡視野開闊、人流不息。

來加十載春秋,這其實不是她的第一個店。當年辭去國內當醫生的職務,雲大姐頭一次踏上了這方陌生的土地。限制於年齡、語言等多種因素,她落地後就開起了雜貨店。

那時的小店位於兩條相對偏僻、閉塞街道交界的拐角。終日包圍在嘰哩呱啦不明所以的英法語中,與讓人生厭的香菸啤酒相伴,強嚥著與世隔絕的孤獨與寂寞,心底裡的絕望感不禁油然而生。每當拖著沈重的步伐回到家裡,她禁不住會問自己:我這到底圖的是什麼?為什麼要遭這種罪?

小店不久就轉手了。雲大姐毅然地回了國,一心惦記著可以重操救死扶傷的舊業。可是到地頭上一看,原來的公職已經不在了。只好反聘到門診部,報酬卻非常低微。這樣想前慮後,兩年之後,她再次登上了飛往加拿大的航班。

第二次登陸的雲大姐,審慎務實了許多,她打著各種零工,不時到朋友的店裡幫幫忙,也積極思考著自己的下一步。比起一般的行業,開店畢竟有著穩定的收入來源,且自己做老闆,擁有較強的職業安全感--經過又一段的跌宕生活和經驗累積,雲大姐換上了新的視角看待經營雜貨店的舊題。

後來雲大姐購入了這間大路邊上的小店,一切都是那麼水到渠成。漫長的營業時間沒變,變了的是她原先那付自怨自艾、愁雲慘霧的心境。開店在她眼裡,成為了一份難得的為自己找到的工作機會,也像其他崗位一樣,有著自己長處和劣勢。

在經濟上,比起一般打工的朋友,自然要安定得多,當自己的老闆,不必擔心裁員的危機和學問深奧的領導關係、同事關係,也擁有更加靈活的主導權:想多掙,就辛苦一點,不需要掙這麼多,則可以輕鬆些。平心靜氣之後,雲大姐認定在沒有選擇的選擇中,經營小店算是尚佳的出路。

有不少的熟客來自這附近的居民樓,雲大姐也很快地與他們熟絡起來。同遍佈城市的各種咖啡吧、酒吧和網吧相比,街道裡的小雜貨店作為一些熱心街坊的逗留地,也可算得上一個聊吧了。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們,碰上了共同話題就可以在小店裡擺開龍門陣聊個不亦樂乎。溫和開朗、平易近人的雲大姐,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傾談對象。家長裡短、生活百態都會有人來跟她分享:有人死了小狗,她陪著一起哀嘆,誰家孩子結婚,她跟著一塊高興。有時候,顧客專門跑進來,就是為了說一聲今天是他的生日;有時候,看到前一陣還興致勃勃的一個人忽然間變得無精打采,對方會一訴愁腸說才剛跟另一半分了手。也有一些特別有心的顧客,往往給她帶來意外的感動和驚喜。有一年聖誕節前夕,大樓裡的一位老顧客,特意給雲大姐送來了一個五彩斑斕的禮袋,內裝一張問候節日的賀卡和一個漂亮別緻的禮盒--對方送禮的緣由簡單而純粹:感謝你平日裡帶給我的微笑。看著這裝幀精美、頗費心思的禮物,她竟久久捨不得拆開。

終日在店裡廝守,她已經習慣於每天透過窗戶感知外面的世界。看草木枯榮,花開花謝、車流奔忙,路人過往--這萬千變幻的「西洋鏡」, 現在她更體味到了這鏡頭下的細微點滴:加拿大人的友善誠懇、各國移民生活方式和消費觀念的迥異、年輕人抽煙酗酒的問題、老年獨居者的無助和悲涼,不一而足。

偏安於這路邊一角溫室般的Depanneur裡,躲過季節變遷風霜雨雪的侵襲,小店在人們眼中,好似一灣恬靜太平的避風港。而現實中,在這波瀾不興的表象下面,也難免暗藏著一些瞬間即至的驚濤駭浪。

接店第二年的一天下午,正當她獨自一人,店裡一下子進來了三個年輕人,一個把在門口,一個靠在貨架邊上,第三人逕直就衝著她過來。雲大姐一看這架式,心裏一閃念「壞了」,手上下意識地就去撥電話,一個號碼都沒摁完,就被一把扯斷了電話線。「吱吱」兩聲,刺激難聞的辣椒水噴了她一頭一臉,嗆得她滿臉通紅、眼不能睜,淚水嘩嘩地向外流。

對方砸壞了她的機器,掠光了裡面的錢以後逃之夭夭。警察趕來之後作了記錄、查了指紋、巡視了四圍,確定附近已沒有危險分子,也給她找了醫生,鑑定過此次傷害不會留下嚴重的後遺症,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多虧了朋友徐先生,下班後跑了幾家店,幫忙買來了新的收款機,讓她可以繼續工作,面對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雲大姐流下了感激的淚水。一邊還在難過,一邊還得趕緊做店,平地風波,這一筆無謂的損失,只能靠自己加把勁去補償。

為著一間小小鋪面的擔驚受怕還不止這些。兩年前,鄰街的一個小店歇業了,一家菸草店隨之進駐,這對附近雜貨店的生意產生了直接的衝擊,分走客流量之餘,還在香菸的價格上牽制著一片區域。與此同時,隔壁的一間理髮店撤出了大樓,一個空鋪位又令她捱過不少提心吊膽的日子。等到塵埃落定,總算略鬆了一口氣,原來下一家是經營熱帶食品的,算起來,應該同她的經營範圍不會有太多的交集。可直到這家新店開張,她才吃驚的發現,所謂的「熱帶品種」竟是無所不包、一應俱全。雲大姐這間小雜貨店遭受的影響是立竿見影的,生意額每日遽減幾百元。無奈之下,只好向房東求助,而唯利是圖的房東只是聳聳肩、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在請教了律師之後,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當初在簽約時沒有強調註明房東不得將房子租與銷售範圍相同的經營者,因而喪失了可以與之論理的餘地。

困難和挑戰無法倖免,小小Depanneur,恍若披風歷雨,穿行在市場大潮中的一葉扁舟,在前波後浪的圍截追逐中,奮力向前。即使偶爾墜入波谷,生性堅強的雲大姐也能淡定處置、樂觀以對:儘管煩惱不少,只要小店還在,起碼不用為生活費犯難,天長日久,再小的腰包也可以慢慢變大。來自朋友的鼓勵與扶持,也是她心情愉悅、常褒信心的主要原因。這附近的街區有好幾家華人雜貨店,彼此間的交流和溝通十分密切。什麼品種漲價了,會相互打電話提個醒;在資金或貨物週轉上需要救急,大家也會盡其所能地出謀出力;突發緊急情況,幾個小店就是彼此的烽火臺、消息樹:「香菸要漲價了,趕快存點」,「剛才一群孩子在店裡要偷東西沒有得逞,現在正朝你那裡走去,要小心了--」;忙裡偷閑,朋友們常在電話裡聊聊天,開店的人有相似的心事和煩惱:「忙死了……」,「累死了……」,抱怨聲中卻也透著一份收穫的喜悅。

都說開店的人無暇享受生活,雲大姐這次做店,則經歷了一個從效益至上、一絲不苟到「貪圖享樂、三心二意」的蛻變。第一年的她興致勃勃熱情萬丈,為了保證貨物齊全、顧客滿意,進貨補貨,每一個細節她都予以最大的關注,似乎從不知疲倦。之後逐年,錢的誘惑開始下降,為了工作輕鬆些,她減了外賣,請了幫手,這樣一來,自己就贏得了更大的空間。寫作、旅遊、練舞、學琴, 繽紛多彩的業餘活動化解了開店生活的單調沉悶。這是雲大姐的生活哲學,店要開,日子也要過,不能為賺錢而失去了生活。

細細品來,開店的日子,平靜中不缺喧鬧,枯燥中不乏樂趣。小店平凡,但櫃臺內外的故事也充滿著一次次希望失望、歡笑唏噓的感悟交織和一個個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人生見證。對於不少大陸新移民來說,一爿小店就是一個家庭的支柱和港灣,讓他們能夠在這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上也能感受到一份安全和溫暖。這就足夠了。

「三百六十五里路啊,從故鄉到異鄉,三百六十五里路啊,從少年到白頭,三百六十五里路啊,越過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啊,飲盡那份孤獨。」街頭巷尾那些小小店舖裡同胞們忙碌的身影,詮釋著異鄉生活的平實和艱辛。衷心希望雲大姐們的道路越來越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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