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家園

·樓　蘭·

晴朗的週日，兩口子在家拾掇園子，這是一項一年四季都少不了的費力工程。記得多年前，終於可以在美國買房時，一心要尋找一所有院子的房子，好在房前屋後種植些花草瓜果，那才叫「夢想家園」。家園，家園，不光有家（ｈｏｕｓｅ），還得有園（ｙａｒｄ／ｆｉｅｌｄ）麼。可買了房子才體會到管理維護這家園多不容易，尤其這院子裡的植物，得花很多精力時間去培植，不然的話，想讓它長的不長，不想讓它長的瘋長。

我們屬於從簡偷懶的，院子裡難免野花瘋狂超過家花，不過也搞出一點實用工程。巴掌大的菜園子，有兩行韭菜，將夠時不時割來炒雞蛋的。吃蔥剩下寸把長的根部種在地裡，不斷長出新葉，可以在炒菜之前現去掐根新鮮小蔥熗鍋。今年從朋友家得到幾株黃瓜苗，如今已經爬上架子開滿花，還結了若干細溜帶刺兒的正宗中國黃瓜。遇到黃瓜的娘家人，說今年黃瓜結得不好，前幾年他家都收穫數百根，今年迄今卻只有六十根。我說你家黃瓜秧閨女嫁到我家，迄今剛養了六個娃，我們已經很滿意啦。

菜地在整個園子工程中只不過屬於花邊，美國人的院子都整得像花園似的。我家房子買下時前院後院就有不少花木，後來修整　後園時又栽種了一些花草。當了地主才體會到，園子裡最麻煩的就屬草坪和花木了，說給家園當奴隸一點不假。像今天這麼好個星期天，我們卻不出外休閑，還得花　半天工夫伺候這些花草。丈夫負責割草，這活兒他每一兩週就得幹一次，雖然使用除草機，仍然是個體力活。

我平時就管給花草菜園拔拔草、澆澆水、剪剪枝之類，相對輕鬆一些，但今天我打算給院子裡所有的灌木大修理一番，因為秋天將臨，一夏天瘋長的枝杈得修剪掉，來年才能長得更好。用電動修剪鋸（Ｔｒｉｍｍｅｒ）切割樹枝可不是輕鬆活，尤其有些迎春花野玫瑰的枝丫比我還高很多，把那電鋸舉上去夠我費老勁的。這活計本來也是丈夫干的，不過我今天想來個搶挑重任。可沒干一會兒，就聽「啪」的一響，腳下冒出一股煙火，原來我的電鋸修理到了它自己拖著的電線上。自然被丈夫臭罵了一頓。

斷了電線的電修剪鋸是不敢用了，我只好土法上馬用花木剪刀去修剪枝杈。我家後院有個斜坡，坡上栽著若干迎春花等花木，春天一片金黃，有一道木階順坡蜿蜒而下，坡下草坪旁有一道石牆又把後園分為高低兩部分。地勢錯落使庭院景致多了些情調，卻也為除草修剪增添許多困難。我站在斜坡上舉著剪刀去夠那高處的枝條，突然腳下一滑，我就一屁蹲兒栽倒草叢中，並在尖叫聲中滾到坡底。自然又被丈夫譏笑了一頓。

總算修理得差不多，不是幹完了（家裡園裡的活兒永遠幹不完），而是老兩口乾不動了，今天就告一段落吧。丈夫累得懶得進屋，就在院中擺出乘涼椅，在狗兒貓兒陪伴下休息會兒，我也樂得邊日光浴邊讀書。

準備一些鮮果乾果，咖啡飲料，丈夫看報做數獨，後來甚至搬出筆記本電腦上網。我則讀著剛買到手的高爾泰的《尋找家園》。

這是個舒適的夏日，陽光強烈明媚，氣候卻並不炎熱。陣陣涼爽微風，送來大海的氣息。午後的庭院，瀰漫著剛切割的青草花木清香，樹上的蟬鳴和遠處的車聲交織成生活交響曲。在自己的家園中，靜靜地享受這一切，不也是個普通卻美好的週末！

《尋找家園》中的文章，我曾經在網上讀過一些，怎麼未曾感到這麼有韻味？在整理家園之後，享受著自己家園的氛圍，再讀這「尋找家園」，似乎尤為情景交融。我一口氣讀了近半本，也忽然產生了一份感悟。

出色的文字，是需要在特定的心境下細細品讀，才能體會出深意的。人們說網路文化浮躁，其實網上不是沒有好文，認真的作者寫文時並不浮躁。然而，多數讀者在網　上讀文時是浮躁的，對著電腦屏幕，坐的看的都不舒服，注意力集中久了更累，像是上班工作，而不是休閑，因此決然讀不出閑情逸致來。而同樣的文字，印成了白紙黑字的書，再有個美好的環境，舒服地仰坐在躺椅上，喝著飲料，品著瓜果，聽著鳥鳴，沐著陽光，手執書本，優哉游哉地讀來，文字的吸引力就格外凸現出來，自心也與作者靠得更近。

當然，讀書能讀出韻味的前提，是文字和題材本身必須要好。無聊的情節，爛污的文筆，就是印刷得再精緻，也不會有多少人愛讀。不過在追求商業效應的當代，這卻成了一種時尚，能夠印刷成書的，倒不見得是好文字。很多好文字沒有機會被付印，只能在網路上活躍，倒也是一種求生存的方式。可恨的是出版商的有眼無珠，可嘆的是讀者們與好文好書失之交臂。

高爾泰的這本散文集，已然出版，卻遭冷處理。如今國內雖然已不大搞查封禁書那套，但不准許宣傳炒作，就已經是致命的宣判。書店中醒目位置被往往被浮躁的垃圾作品佔據，而真正的好書可能被埋沒在犄角旮旯，難以被人發現。

高爾泰先生以美學評論著名，這本集子是他難得的記述自己人生的紀實散文，文筆和內容都相當不錯，將嚴酷的生活娓娓道來，並無怨氣衝天。連夾邊溝勞改農場的慘烈時日，在他筆下都有了一種坦然的滄桑。讀著他的書，我心更加安寧。一位歷盡坎坷的長者，如此達觀淡泊地對待歷史的不公，看破人生的起落，我們這些凡人或者那些自以為不凡的人，又何必怨天尤人呢？

回想自己也曾有過尋找家園的夢，從虛妄宏觀的，到實際具體的。歷經半生漂泊，直到落腳洋邦，有了這所自己真實的房屋家園，難道這個夢就實現了嗎？仍然有很多不滿意，也就產生新的夢想，新的尋找，但夢想與尋找的內涵已經改變。時至今日，識破天命。我早已沒有了改天換地重建宏觀「家園」的偉大抱負，無論在何國何家，隨遇而安是最好的人生選擇。從實際來說，即便有經濟條件我也不會追求更大而豪華的家園，而是希望回歸到更簡潔方便的去處，少讓自己承受打理家園之累。有人認為只要錢足夠，可以請人管理豪宅大院。我卻以為，管理家園也是享受家園的一部分，很多美國人都以打理房屋庭院為愛好，在勞作過程中享受改造建設自己家園的樂趣。我贊同這種生活方式。既然有了自己的家，就要盡量按自己的情趣來安排打理，而不可總雇外人干。這樣才能將自己的感情有機地融入自己的家園，使其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不只是臨時寄居的身外之物。不過呢，打理家園也得量力而行，為了講排場而購置超出的家園面積，不再帶來享受，而是令自己在經濟上體力上都淪為「房奴」。理想的家園是不可能用表面形式來達到滿足的，為了奢望和貪婪去尋找，只會加深失望和浮躁，令生活變得更加無趣。

我這一代人與高爾泰等前輩相比，經歷過的是另一番歷練，過了大半人生，也該清楚什麼是我們應該尋找的家園。高爾泰少年時就離家求學，後來人生輾轉，四處為家而無家，其記憶中最清晰親切的，文字中最感人溫馨的，仍然是兒時的家園。

人的一生都是在尋找。有些人臨終也不知到底要尋找什麼；也有些人終於明白了，其實，要尋找的就是自己的根。家園，就在每個人的心中。

華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