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漣: 權力與文學交配的產物
從去年開始至今,一部政治大片《我主沉浮》被不少中國媒體熱捧。出於好奇,也出於對周梅森80年代小說的良好回憶,故此特意覓來細看。待看完之後,感覺卻猶如吃了一盤看起來美輪美奐,但卻嚴重變味的菜餚。
周梅森本人很努力,讀了不少關於評述改革的資料,也鑽研了令不少作家頭痛之極的經濟類書籍,所撰寫的台詞表現了這方面的能力。但其創作思路,卻令我這個對改革歷史、過程與大事件有著深切瞭解的人不敢恭維。
首先是劇中涉及題材的精心選擇與似是而非的牽強表述。
劇中對近年來詬病頗多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選擇了一個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的「紅帽子企業」──偉業國際,經電影展示後,將國有資產流失這一掠奪公共財產的「真問題」變成了一個思想觀念認識不同的「假問題」──須知中國國有資產流失的重災區與典型根本不是紅帽子企業,也不是近年來成為萬炮齊轟目標的顧雛軍的科龍,這兩類通過資本市場運作而做大做強的企業,其資產並非典型的國有資產。這些企業與政府產生矛盾的根源是產權界定,而不是國有資產流失。
中國的腐敗問題,連中共中央亦無法諱言,只是至今為止不願意認「制度性腐敗」這個帳;但如此嚴重的腐敗問題在這部片子裡卻變成了25年以來一連串為了改革而被迫進行的違規操作。片中最嚴重的「經濟犯罪」是1998年寧川市長錢惠人為私人目的而挪用3億資金,讓一家民營企業綠色田園完成資產重組。該次挪用因為很快歸還,幾乎不顯山不露水,最後還是被銳意改革的省長、與錢惠人曾共二十多年風雨的趙安邦「大義滅親」給挖出來了──相信國家審計長李金華等人看了此片後,一定要懷疑自己每年在審計報告中羅列違規現象是否小題大作。
而滲透整個中國官場的買官賣官現象,在周梅森的筆下,竟然成了片中漢江省高層人人深惡痛絕、避之唯恐不及的個別官員的作為。唯一的「跑官者」文山市長田豐義也因跑官而被「貶」到清水衙門省作協去了──這一描述既否定了中國官場上因利益而結成的政治保護關係之存在,讓國家課題「中國懲治和預防腐敗重大對策研究」的主持人王明高看了後,也要懷疑其研究報告的價值;因為他總結了非常嚴重的「買官賣官」現象:「越級」買賣、「合法」買賣、「公開」買賣和 「批發」買賣。
中國政府也未否認過資本與權力的結合是目前中國腐敗的一種主要形式,但此片中的資本恰好不願意與權力結合,偉業國際董事長白原崴公開表明與權力結合是危險的,他堅決不走這條路。所以白原崴的「原罪」全部來自於股市上的資本運作。經過如此展示,以後中國不需要再討論中國企業家的原罪問題,因為那本來就「是特殊歷史條件下為了發展必須支付的代價」。
而引發社會矛盾最烈的征地、三農問題、貧富差距以及貪官80%與土地有涉、95%以上有情婦這些官方公布的資料,在電影中或是片言只語地虛寫,或是根本不涉及。拍攝地的選擇更是匠心獨運──經濟最落後的文山市亦是高樓林立,霓虹燈如雲的現代化城市。破敗的農村與中小城市在電影裡消失得無影無蹤,省人大副主任、改革尖兵白天明遺孀住的低收入房水平也相當於深圳市黨政事業機關工作人員集中居住的全國文明小區的水平──片子要暗示的是:改革的成就如此巨大,而腐敗是如此地微小,批評腐敗者完全是小題大作。
其次,是這部片子的主訴:由誰來主沉浮。
這部片子通過省委書記裴一弘的慷慨陳詞與另一位省常委、軍區司令員放置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交替的電視鏡頭道出了該片的主旋律:「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我主沉浮!」──說白了,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只要槍在手,政權何愁不穩固?是與非,對與錯,由黨說了算!奠立於民選、民治、民有的民主政治根本就是扯淡。而片中最愚弄觀眾的內容是將共產黨內的同體監督說成「權力制衡」,於華北這個主管紀檢、且令人生厭的副省委書記成了「權力制衡」的象徵、原則的化身。
周梅森的創作思路無疑是對政治宣傳的與時俱進與精緻化,片尾掛上了幾個省委宣傳部作為合作單位是最好的說明,他本人也表明創作此片「不是以曝光社會陰暗面來取悅觀眾」。據本人觀之,這部文學與權力結合炮製出來的政治宣傳大片,其更深的用意不僅只在於取悅權力,還在於用電影這種形式塑造一種對改革的認知並影響受眾。這種認知如果以政治宣傳的枯燥形式表達,定會引起受眾反感;但如果以電影這種隱含形式巧妙表達,再加上演員的成功表演,則很容易為受眾所接受。
而周梅森走的這條文學與權力直接結合的道路,已經預示了中國現實文學的命運:中國不可能出法國的左拉,美國的傑克•倫敦、馬克•吐溫。中國也出不了《百年孤獨》這樣的煌煌巨著,中國還有什麼理由抱怨自己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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