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怎樣的精英

剛看過《世貿中心》。這部影片是根據911事件中兩位救援人員的真實經歷創作的。影片以寫實手法呈現的一切給人極大心靈震撼﹕突然襲來的巨大災難﹔第一時間奔向災難現場的警員和消防隊員們﹔在雙子塔隨時可能轟然倒塌的險況面前﹐一群港務局警員置生死於度外、為救同胞毅然赴險﹔雙塔倒塌眾多警員遇難﹐率先衝進大樓救人卻身陷幾十米深瓦礫坑並被鋼筋水泥卡住身體的兩位重傷警員挑戰生理極限的求生意志──他們承受著傷痛折磨、建築垃圾的重壓和周圍高溫的烘烤﹐但對生活、對妻兒的愛支撐著他們堅持下去、決不放棄﹔聽從內心召喚專程飛紐約趕赴現場援救的前海軍陸戰隊員……

這是一批普通人﹐平時工作在各自的平凡崗位上﹔這是一批國家的精英﹐他們忠誠、敬業﹐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勇往直前﹐淋漓盡致的表現了人性的深廣和人性的光輝。畫外音正是這麽說的﹕他們「都是美國的精英﹐當危險到來時﹐他們衝在最前面。」

影片表達的「精英」觀很平實。不是一說「精英」﹐就指那些身居高位、佔據著超乎一般水平的社會資源的人﹐而是視敬業、忠誠、盡責的公民為國家精英。在中國語境下﹐人們對這樣的精英觀相當陌生﹐但它與民主國家的主流價值觀十分吻合。比方說﹐民主國家高等教育承擔的一項重要使命就支持著這樣的精英觀﹐這項使命是 ﹕為民主社會培養合格公民。

美國是最早、最明確地把培養民主社會的高素質公民確立為教育目標的。它的大學要培養的是精神獨立、創造力豐沛 、能與社會溝通而不是與之隔離、有責任感和服務社會的熱情的人﹐他們有能力捍衛民主和創造國家的持久競爭優勢﹐是引領社會健康發展的中堅分子。這樣的人自然在社會精英之列﹐但這是民主社會需要的平民化精英。對大學來說﹐如果走出大量缺乏競爭力的平庸者﹐這是大學的失敗﹔如果學生經幾年大學生活浸潤一個個變得優越感十足、自以為高人一等﹐同樣是大學的失敗。所以美國大學面臨一個持久挑戰﹕既要避免教育平庸化﹐又要避免走脫離大眾、有悖公平的精英主義方向。

是不是成功避免了平庸化﹖從美國大學擁有的令我國難以望其項背的整體學術水準以及歷年諾貝爾獎或其他具國際公信力的獎項喜歡花落美國大學﹐不難得出答桉。而美國大學和美國社會總在不斷檢討高等教育是否流於平庸──被認為不那麽傑出的20世紀60─80年代的大學至今還作為檢討對象經常被提起──﹐憑這近乎嚴苛的反省精神﹐也憑著那一直存在於美國大學之間的對平庸有很強遏制力的激烈競爭﹐想平庸都難。而一隻眼緊盯著教學和研究質量而力求傑出的同時﹐整個美國社會和美國大學也警惕著教育滑向脫離大眾、背離民主社會基本價值的精英主義道路。每當高等教育發展到某個關鍵時期﹐都少不了發生關於這話題的激辯。20世紀上半葉美國大學改革運動中著名的赫欽斯與杜威之辨即是典型例子。赫欽斯堅信﹐「教育是幫助學生學會自己思考﹐作出獨立的判斷﹐並作為一個負責的公民參加工作」。但19世紀以來美國大學過多被實用性課程所充斥﹐使學生疏遠了歷史上的經典名著。他從中感到一種危險﹕實用性教育正在降低美國人的智能﹐並且正在丟失孕育了美國民主的西方獨立思考傳統。擔任芝加哥大學校長期間﹐他把西方經典名著確立為芝大核心課程。此舉推動了美國的通識教育革命﹐也引發一場持續的辯論。杜威擔心這種讀經典原著的通識教育培養出來的人脫離社會、脫離大眾﹐他尖銳批評赫欽斯的改革是在鞏固而不是改變不平等的社會體制。然而﹐無論赫欽斯關注的保存獨立思考傳統還是杜威強調的貼近社會和大眾﹐對於民主社會的合格公民來說都不可偏廢。不同意見的爭論給了大學反思和調整的契機﹐使大學能在避免精英主義與避免教育平庸化之間保持張力﹐不致走向任何一種極端而危及民主。近幾十年﹐美國大學強烈感受到市場力量的衝擊。這又面臨新的嚴峻課題﹕警惕市場壓力把大學投向有悖機會平等原則、有礙社會階級流動的精英主義方向﹐使大學由民主的堡壘淪為「不民主的階層社會的幫凶」。基於這樣的認識﹐許多大學以前瞻性視野從招生、學費減免政策、獎學金制度、教學等各個環節採取措施﹐避免滑向精英主義。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對學生的要求上﹐各大學都把服務社會作為考量學生綜合素質的重要指標。以密歇根大學為例。校方要求每個學生須有到底特律貧民區作義工和參與服務社區計畫的經歷﹐希望通過這種經歷幫助學生瞭解社會、瞭解底層生活狀況、瞭解自己對他們的責任。

大學是培養精英的地方。但美國大學致力於把追求傑出與貼近社會大眾這似乎衝突的目標融為一體﹐內蘊於這努力之中的﹐是與民主社會主流價值相契合的精英觀﹕社會精英是能夠引領國家正道而行的中堅分子﹐無論處在什麽位置上﹐能力、責任、平民心態或平民情懷都是不能少的。

我國曾經避談「精英」﹐如今不避諱了﹐但猶如在其他問題上常常發生的那樣﹐又走向了另一極端﹕像是鹹魚翻身﹐「精英」一詞極不尋常地被各種媒體熱炒﹐大學也時時以此標榜。就當下中國語境而言﹐「精英」一詞無論出自媒體或大學﹐意思都大同小異﹔可是相對於《世貿中心》表現的精英或美國大學致力培養的目標﹐此 「精英」卻非彼「精英」。不久前發生的兩件具轟動效應的事很能顯示這種差異。一是包機事件﹐二是廈大的「必修高爾夫球」。8月下旬﹐在雲南某黨報和某企業聯合操作下﹐包專機分別送今年考上北大、清華的當地學子赴京報到﹐隨機赴京的還有他們的父母。鳳凰衛視「一虎一席談」就包機事件舉行辯論時﹐操辦和炒作北大、清華包機的兩家聲稱此舉意在弘揚精英意識﹔對於享此特殊榮耀﹐學生和家長視則都認為理所當然﹔其他參與者﹐除個別勢單力薄的反對者外﹐幾乎一邊倒地認為這有利於培養「精英意識」﹐言之鑿鑿稱強化「精英意識」是社會進步的表現﹐指責反對者的平民化主張會將大學引向平庸。不少人甚至認定﹐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應該優先滿足少數「精英」──持這觀點的既有學生也有作為嘉賓出場亮相的北大教師﹐真可謂「師生共識」。繼包機事件後﹐大學湧動起建高爾夫球場熱﹐廈門大學則以開設高爾夫球必修課而引人注目。面對質疑﹐校長朱崇實振振有詞﹕開設高爾夫球必修課體現了廈大承擔培育社會精英的責任。

兩件事表現形式不同﹐本質上卻別無二致。都是在宣揚和提倡脫離大眾、脫離社會的思想和行為方式﹐把陳腐的等級意識、身份意識嵌入青年學子的精神世界﹐在他們身上刺激和培植自我膨脹、睥睨眾生的「偽精英」心態和特權意識﹐挑逗追求身份象徵的虛榮心和漠視公義而追求身份特權的不良心態。媒體的做法﹐筆者無意評判﹐但部分大學這類舉措和說辭一方面暴露相關學校當局持有一種頗為勢利的把精英與地位、財富溷為一談的精英觀──依我說﹐把打高爾夫球和培育社會精英牛脣不對馬嘴的扯在一起﹐怎麽看怎麽像那些扯澹廣告﹐它們把高檔住宅、傢俱、家電還有高檔襯衣鞋襪什麽的宣布為精英行頭──﹔另一方面反映了培養目標上的嚴重偏差﹕ 培養特權階層後備軍﹐至少﹐於下意識間是這麽定位的。如果學生不能抵禦成為這種「精英」的誘惑﹐他們今後的人生之路會怎樣呢﹖既然認為自己將來理所當然該居社會高端﹐認定「精英應該優先享用資源」﹐那麽﹐別想指望有這等「精英意識」的人會把服務社會、回饋社會視為應盡之責﹐別想指望他們在彌合我國嚴重的社會分裂上有所作為﹐更別指望他們能成為引領社會健康發展的中堅力量。倒是可以預期﹐在特權已經格外張狂、社會流動本來就受到體制性嚴重阻滯的國情下﹐這中間許多人一準會拚命擠進早就過於龐大的「特權精英」隊伍﹐去維護和擴大特權、阻滯社會流動、加深把社會推向火山口的階層隔離。

可是﹐有強烈佔有意識和享受意識卻匱乏付出和責任意識的「精英」﹐中國向來就不缺少﹐現在更是多如過江之鯽。因為﹐這裡擁有能讓「特權精英」如魚得水的環境﹐這裡的社會氛圍也特別適合這種「精英意識」滋生繁衍。根本用不著大學來培養。話到此處﹐還不得不指出一個事實。「特權精英」的確身居社會高端。但不管在政界、商界或學界﹐這批人為禍社會之大、之深﹐遠非其他為禍者能及。令民眾和國家深受其害的權力濫用﹐權錢、權學、錢學之間的交易和結盟﹐劫持和私分社會資源﹐用胡說八道去擾亂和顛倒人們的是非……哪一樣不是這批人所為﹗「特權精英」──精英乎﹖禍害乎﹖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眼下中國大學已經夠平庸。似乎嫌單純的平庸太寂寞﹐正在一些大學蠢動的偽精英意識使不可原諒的平庸跟更不可原諒的培養目標偏失齊頭併進。中國大學可沒少花納稅人的錢﹐這麽搞下去﹐是不是也太拿納稅人當冤大頭了﹖﹗(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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