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農村病患老人命運困局:「自殺風氣」無奈蔓延

楊繼祖說,村裡每個患病的老人,幾乎都「有所準備」。記者問「準備」是什麼意思?他說,就是拿點農藥在手裡……

農婦之死

  太陽灼天照著,風從河對岸吹來。地裡的棉花,經過炎熱夏天,在秋天怒放。一朵,又一朵。 對岸錢糧湖的棉花地裡,如今已看不見老人高冬秀健壯的身影。

  77歲的高冬秀,摔傷前,腰間的編織袋,總比年輕人更快地裝滿。年輕人摘花,旺季一天不過160斤左右,老人多的時候能摘到180斤。替人每摘100斤棉花,收入20塊錢,曾是高冬秀主要的經濟來源之一。

  高冬秀56歲的女兒胡英蘭,腰間繫著一條編織袋,站在錢糧湖自家的棉花地裡。聽說有人來詢問她母親的事,有些羞澀地從地裡走出來。灰色的眼,直視棉花良久,用袖子擦擦眼睛:「她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

  離她不到100米的華容河對岸,繫著擺渡人楊德新的一條舊木舟。每年夏秋之交,棉桃初綻,湖南省華容縣治河渡鎮月亮湖村村民高冬秀,花一塊錢,乘舟東渡,途經女兒胡英蘭的地,去別人家的地裡摘棉掙錢。

  1968年,丈夫去世,38歲的高冬秀,開始拉扯兩兒三女。那一年,最大的女兒胡英蘭16歲,最小的女兒6歲。

  直到今年1月29日(農曆臘月十一日),高冬秀守寡整整39年。

  臘月十一日晚,高冬秀安排好親戚幫大兒子剝花(去掉棉桃外殼),問大兒子胡祥星,還有什麼需要做。胡祥星象平常一樣,默不吭聲。高冬秀解衣躺下。

  第二天早上,睡在同屋相隔不到一米床上的大女兒胡蘭英,發現母親沒了氣息,穿著據村民說是生前最好的衣服。

  床邊地上,倒著一個空杯子,呋喃丹(氨基甲酸酯類高毒類農藥)的氣味隱隱約約。

  從1月12日(農曆十一月二十四日)摔傷右臂,到喝藥死去,農婦高冬秀躺在病床上一共17天。

  這17天,是農婦高冬秀一生中僅有的被動休息的17天。

  49年前的1958年,月亮湖村大躍進修華容河堤壩,丈夫摔傷胳膊。49年來,高冬秀一直勞作,忍耐。

  1968年,丈夫纏綿病榻十年,離世。

  上世紀80年代初,小兒子胡祥貴成家。她開始一個人生活。

  1998年,洪水肆虐村莊。她除了床之外的雜物(鍋碗瓢盆,幾雙鞋),全部被洪水沖走。

  2005年,大兒媳因病去世,她回歸母親的角色,為大兒子胡祥星洗衣、做飯,摘花、剝花。

  只要能夠勞動,她就一天也不休息。像村裡其他老人一樣,高冬秀從未成為子女的負擔,直到農曆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十一月二十四日,拜香案的日子。高冬秀乘舟東渡,來到錢糧湖四農場的雙河店廟拜神。 月亮湖村最早的八戶農民,尊奉「合美堂土地」,是潘家垸所屬的德聖堂廟的分堂。後遷徙來的村民,跟著尊奉「合美堂土地」。今天的村民,對土地神的敬奉,已經式微,僅借其名號召集打牌聚餐。多年來,高冬秀一直堅持燒香求神。

  這一天,下了雨,土路泥濘不堪。離家不遠的路上,77歲的高冬秀跌倒,右肩脫位,右臂骨折。

  大兒子與小兒媳婦,帶她去治河渡鎮醫院看病。

  村醫胡兆勝認為,她年齡已高,小型骨折沒必要手術,可以養傷自癒;肩關節復位,住院費用不會超過1000元。

  高冬秀沒有加入農村醫保。這次也沒有住院治療。

  2003年,華容縣開始農村醫保的全國試點,每人繳納20元錢入保費用,能解決住院者大病醫療費用(醫保範圍內)的55%到45%。2006年,每人的費用降至10元每年。

  「她覺得老了,沒必要入保。」大兒子胡祥星在母親去世的房間對記者說。

  從醫院回來,村醫胡兆勝給高冬秀簡單做了包紮,輸了幾天消炎液。

  照顧病人,需要的不是金錢,而是時間。

  高冬秀的兩個兒子很忙。老大胡祥星種著十畝地,幾乎整天都在地裡;老二胡祥貴,除了農忙種地,還在縣城給人做木匠,每日工錢不菲。今年工錢上漲,村民說每日應有七八十塊進項;小兒媳要種地做飯。

  高冬秀的兩個孫子,沒有外出打工,在村裡修理摩托車,也很忙;兩個孫女外出打工,不會為了照顧老人回來。女兒們已經出嫁,各有各的忙處。

  從未休息過的高冬秀,右胳膊被吊著,吃飯需要人餵。

  高冬秀死前某一天,奶奶和父親也是喝藥死亡的堂侄胡祥林,提議召開一次家庭會議,討論高冬秀到縣醫院就診一事。參加會議的知情人透露,有家人認為,高冬秀自己有錢,可以用自己的錢治療。家庭會議不了了之。

  死後的高冬秀,留下500多元現金、表情悲傷的大兒子和一大堆沒有幹完的農活。

  記者與胡祥星在掛著他母親照片的堂屋中聊天,胡祥星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沒錢啊,沒錢給她治病。」

  高冬秀去世的房間,與生前一樣,一雙紅色的塑料拖鞋,擺在掛著帷帳的床下。

老人之困

  在高冬秀自殺前,月亮湖村自殺身亡的老人,還有:

2006年,劉克炎80歲的母親,因脊椎疼痛,吞食鼠藥自殺;

  2005年7月,60多歲的王潤珍,因與丈夫口角,以鼠藥結束自己十多年的糖尿病生涯;

  2004年,60歲的病人白炳成,喝農藥死亡;

  ……

  村醫胡兆勝對記者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經他手中被搶救過來的服藥自殺者,有二三十個,而沒有被搶救過來的人更多。其中,老人佔一多半。

  月亮湖村是華容縣治河渡鎮下屬最偏遠的鄉村,離鎮政府所在地20里。治河渡鎮是華容縣的四個蓄行洪垸之一,洪水來時隨時準備被湮沒。1998年大洪水,治河渡鎮不少農田就成為一片澤國。

  上世紀30年代,幾戶人家,躲避日寇侵襲,在這片湖區筑垸安家。1954年洪水潰垸前,這裡只有劉、衛、傅、王、胡、侯6姓8戶人家,其中劉姓和衛姓各兩家。六七十年代,村民陸續遷徙過來。

  此前的民主垸被分為衛星大隊和民主大隊。衛星大隊,是附近有名的魚米之鄉,吸引著附近南山、南縣、湖區和鄰省湖北、江西逃荒而來的農民。移民高潮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前。上世紀80年代,衛星大隊改名為如今的月亮湖村,人口從當初的數十人發展至1450人,340戶。

  上世紀60年代,這裡遭遇嚴重自然災害,加上政治運動,生存艱辛。80年代以來,自殺者日漸增多。近十年來,據村民不完全統計,老人服毒自殺,平均每年至少有一起。 「這裡有不好的自殺風氣。」村醫胡兆勝說。

  村裡有個叫做劉墨東的村民,其母親、兒媳、妹妹以及劉墨東本人,均服毒自殺。

  「幾乎每年一個,我們都已經習慣了。死了就死了唄,有什麼不正常?」種地之外,以「摩的」為業的村民楊繼祖說。

  楊繼祖認為,村裡每個患病的老人,幾乎都「有所準備」。記者問「準備」是什麼意思?他說,就是拿點農藥在手裡。

  村醫胡兆勝把老人選擇自殺歸於兩點,一是看病要花錢,一是怕成為子孫的拖累。比如,實行農村醫保試點,在鄉鎮醫院看病可報銷住院費、注射費、手術費和藥費的55%,在縣醫院可報銷上述費用的45%,村民還是多選擇在胡所開設的村醫療點看病。

  月亮湖村所在的華容縣,在2003年早於全國開始農村醫保試點。2006年加入醫保的農民,華容縣還返還8元錢的診療費用於日常拿藥,實際上只需要2元錢即可加入醫保。

  村裡80%的老人加入醫保,20%左右的老人認為沒有必要。

  按照村醫胡兆勝的演算法,在村醫療點花費1000元左右的病情,在鎮縣醫院,費用往往會達到2000到3000元。

  村民陳作樹,2005年加入醫保。2006年9月12日因病去世。村醫說陳作樹患有肺病和坐骨神經痛。陳作樹的兒子告訴記者,陳作樹患有糖尿病、心臟病等多種疾病。月亮湖村前支書劉紹九回憶,陳作樹應是飲藥而亡。

  村醫胡兆勝說,陳作樹躺下一共兩個月。初期輸過兩次液,後來放棄治療。「血管一扎就抽筋,扎不進去。」陳作樹的老伴,65歲的周望喜說。

  「他不住院,他說70歲了,反正是要死的人。」陳作樹的兒子說。

  種田的收入其實不算少。月亮湖村緊靠華容河,土地肥沃。水田種稻,旱田種棉。夏有辣椒,冬有油菜。2006年每斤棉花的價格是兩塊四,今年可能會略有提高。除掉種子、化肥、農藥外,每畝地棉花淨收入可達600元左右。如果家種10畝地,一年的純收入,至少可達6000元。

  陳作樹的兒子種20畝地,一年的收入可過萬元。

  村民還可承包魚塘養魚。加上外出打工的收入,此地農民年均收入在2000∼3000元。

  但大多數中年村民還是認為,現在負擔太重,物價跟城裡一樣,收入增長卻十分有限。

  「他們希望我們有錢,可我倆身體都不好,哪裡有錢呢。」陳作樹的老伴周望喜,談及兒子兒媳在丈夫患病時的窘境,「沒錢,一分零用錢都沒有。」本來開開心心的周望喜,兒子下樓後,突然眼淚婆娑。

  村民最大的負擔,除了看病之外,是孩子上學。近年農村生育率下降,村小學合併至鎮小學。楊繼祖的女兒在離家5公里外的潘家小學讀書,不得已寄宿。寄宿費用,每學期是1200多元,主要包括食宿和班車費用。

  「一年2000多塊,我掙來的錢主要供養孩子上學。」楊繼祖說。

  去年下半年,華容縣開始推行農村最低收入保障制度,年人均收入不足720元的農村家庭,納入最低保障。華容縣民政局社會救助工作局局長蔡啟龍介紹,全縣有4730人納入農村低保。像月亮湖村這種有子女贍養、家庭其他成員有收入的老人,不包括在內。

  「手中有一點錢,老人才有尊嚴。」楊德新說,「錢不是不看病的主要原因。」

  選擇自殺的老人,以病人居多。病人被村裡人認為是「無用」的人。

  「有用」,是村裡老人的普遍狀態。

  村裡18歲至40歲的年輕人,無論男女,有手藝者除外,基本都外出打工。

  留守的老人都在勞動。哪怕是70多歲的老人,種田十畝者不乏其人。除了田間勞作,老人們還承擔照顧孫輩、接送上學的任務。

  擺渡人楊德新,兒子和兒媳在廣州打工。61歲、患有慢性病的他,除了擺渡,主要任務是照顧3歲的孫子。有人過河,楊德新把孫子放在家門口樹下,擺渡回來,再抱起孫子。

  楊德新57歲的妻子,全部精力用來侍弄10畝旱田。承包地與河壩上面的家相隔太遠,老太太中午帶飯到地裡,晚上回來。「很苦,一年四季不得閑。」

  老人們自己種地,就有一部分收入。一旦失去勞動能力,就得墜入被兒孫照料的境地。 村民林忠恕,72歲,1999年高血壓中風,癱瘓在床。農曆8月,淅淅瀝瀝的雨季。進入林忠恕躺著的屋子,霉味扑鼻而來。

  林忠恕和老伴獨居在河壩下面的舊屋。老伴開一家雜貨店,用以維持生計。兒子林仁義希望記者能幫助呼籲解決一下父親的看病問題。儘管早已加入醫保,林忠恕說沒錢治病。

  林仁義家有魚池8畝,養有8000尾南方大口鱗,承包旱田15畝。4個子女均在外打工。與村裡多數家庭一樣,林仁義和弟弟林仁和,以實物贍養父母。

  「主要是供煤,糧食沒了也給買。」林仁義告訴記者說,養魚風險太大,家裡太窮,沒錢給父親看病是主要困難。

財政之殤

  農婦高冬秀,摔倒在一條泥濘的路上

「要想富,先修路」,一直是農村響亮的標語之一。然而,月亮湖村通往原來的鎮政府所在地潘家的道路,30年來一直是一條土路。下雨過後,泥濘不堪。聽說記者要去月亮湖村,華容縣的出租車司機堅決不去。「太損車了。」司機們說。

  從月亮湖村到潘家的公路,成為今年3月上任的治河渡鎮黨委書記付強軍心中揮之不去的痛。

  5公里的鄉級公路,每公里造價30萬元,總額為150萬元。國家配套資金每公里15萬元,總額補助75萬元,鄉鎮財政需要自籌剩餘的75萬元。治河渡鎮財政負債已達800萬。

  月亮湖村財政累計負債80萬元左右,是治河渡鎮累計負債800萬的十分之一。

  村民說,現在是各顧各。翁姑怒目,婆媳爭吵,兄弟不睦,是慣常現象。特別是1999年大堤高筑加固後,再也沒有一件事能調動全體村民的參與。

  村支書在村裡沒有地位。村支書選舉,姓氏派系常常鬥得很激烈。1998年9月至12月,該村3個月內換了4任支書。2005年至2007年,三年換了三任村支書。

  2005年,上任一年的林仁和,被派系鬥爭搞下臺,鎮黨委敦請老支書譚親齋出山,對譚做了20多次工作。一年後,劉姓和譚姓各推舉出一個候選人。鎮裡折中,任命兩派之外的王科武擔任支書,鼎沸的村莊才稍稍平息。

  村級負債的一個來源是建學校。上世紀80年代,村小學集資建校,花去幾萬元;90年代對舊校改造。這棟樓房沒過3年就遭遇撤點並校。如今,學校主要成了村委會堆放雜物的場所。 2000年,村裡建軋花廠(為棉桃去殼),花去十幾萬元。軋花廠剛開始收購棉花,「不許私人經營棉花」的禁令一出,廠房隨即閑置。2004年,村醫胡兆勝買下破舊廠房,改造為村衛生室。

  1996年、1998年、1999年,該村先後遭遇洪水肆虐,顆粒無收,農民不能繳納提留和稅負,村財政借債墊付。彼時農民負擔是每畝地300元左右。

  截至2006年,在取消農業稅,並享受國家糧食直補、良種補貼、農機購機補貼和農資綜合補貼後,月亮湖村村民還保留共同生產費、「一事一議」的負擔。

  「每一件實事的背後,都需要巨大的財力支撐。」付強軍說。連續兩年來,付強軍一直蹲點月亮湖村。

  華容縣是湖南省的國家級貧困縣。鄉村兩級負債4億多元,其中鄉鎮平均負債400多萬元。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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