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年輕英俊的面龐——紀念二十世紀兩次大屠殺
兩張年輕英俊的面龐,一張是1940年被殺害於卡廷森林的波蘭軍官安傑德,另一張是1989年6月死於屠刀下的中國青年吳國鋒,在2008年3月一個命定的日子裡,於我眼中重疊、變幻、復活成一個沈重的歷史話題。一
1940年二戰爆發初期,波蘭遭受納粹德國、蘇聯的雙重入侵,弱小的波蘭腹背受敵節節敗退,面臨被肢解的命運。兩萬多名波蘭軍官,這些大多由教師、建築師、律師甚至藝術家組成部隊的民族精英分子,被蘇聯軍隊俘虜,稱其為波蘭反動白軍,押解至白俄羅斯的集中營。然後斯大林親自簽署的命令,在"不傳喚囚犯,不提起公訴,不出示偵查終結書和判決書"情況下全部秘密殺害於卡廷森林。1943年德國人發現了卡廷森林的萬人坑,發現屍體是被手槍近距離對準後腦杓一槍斃命"典型的克格勃的做法",宣布是蘇聯人所為。二戰結束後,蘇聯人製作記錄片,宣稱1941年德國佔領卡廷後大規模屠殺戰俘,將罪行推諉到戰敗的德國人身上。以後在蘇聯佔領、波共統治50多年期間,謊言被強制重複成真理,波蘭人民在高壓下敢怒不敢言。
直到1992年,葉利欽派人將簽有斯大林同意中央命令的克格勃秘密檔案送交波蘭總統瓦文薩,真相才得以澄清。半個世紀過去了,卡廷事件已成為一個遙遠的傳說,卡廷森林萬人坑的森森白骨已化成灰燼。真相對於那曾經一張張英俊的面孔、身姿挺拔而帥氣的軍人,那些殞滅了的年輕鮮活的生命,有何意義?對於那些失去丈夫、父親、兒子流淚泣血的親屬,可有絲毫彌補!無辜者的鮮血豈不白流?不,清算罪行是權力、責任,更是天道和正義。聖經上說"惟願公平如滔滔大水,公義為滾滾江河",兩萬多波蘭軍人的冤魂有權追問,他們的妻子兒女有權追問!上帝造人賦予我們每個人生命的權利,我們每個人就有權力以上帝的名義追問!卡廷慘案的真相不僅在於他們到底被誰殺害,更重要的是為什麼?什麼樣反人性的主義思想、什麼樣殘酷的制度可以這樣藐視天理、肆無忌憚的殺害生命?
八十二歲的波蘭著名導演安傑伊.瓦依達就這樣追問了,用他史詩般的電影《卡廷慘案》。他的父親正是一名被埋在萬人坑的波蘭軍官。
瓦依達的電影語言無與倫比的精彩和深刻,震懾著觀眾的心靈。軍官團最年輕的騎兵上尉安傑德的妻子安娜,兵荒馬亂中帶著小女兒在傷兵站尋找丈夫。女兒指著一件覆蓋在屍體上的軍大衣喊道:那是爸爸的大衣!安娜顫抖著用手揭開--下面赫然躺臥的是頭戴荊冠從十字架上取下來耶穌的屍體!無罪的羔羊,上帝的獨生子耶穌,兩千多年前就被罪人釘上十字架。瓦依達在控訴:血流成河的人類歷史,是無辜者被強權屠戮的歷史,人類的罪行把耶穌一次又一次的釘上十字架。我不知道瓦依達是不是基督徒,但這並不妨礙他用如此沉痛的語言表達對歷史的譴責、對人類罪行的悲哀,以及他內心強烈的宗教情懷。畫面中,騎兵上尉安傑德最終倒在卡廷森林的萬人坑,21857名幾乎同他一樣年輕俊拔的軍人一個接一個,在槍聲與鮮血迸濺中倒下。毀滅!讓優美有價值的生命在我們每一個觀眾眼前毀滅......,鏡頭還未結束,影片的尾聲是讓觀眾的眼睛沉沒在一片死寂的大黑暗中......
二
鏡頭還未結束。看了《卡廷慘案》影片後的兩天,我和朋友一行十人,驅車前往新津縣掃祭6.4死難者吳國鋒的墳塋。在縣城吳家,我們首先見到的是死者一張鑲在黑框裡的生前照片。同樣是年輕俊朗的面龐,微側著、一幅英氣勃勃的頭像,黑色眼睛裡充滿了期待,21歲的青春洋溢著生命美麗的輝光。多好的青年,多可愛的兒子!十九年過去了,為父為母的,肝腸寸斷,眼淚都已枯乾,只是五臟六腑裡傷痛何曾稍減?吳家蒼顏白髮的父母,含大悲、忍老淚,斷斷續續向我們敘述兒子生前死後的點點滴滴。
吳國鋒1986年畢業於新津一中,同年以全縣高考文科第一、四川省第七名的成績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 1989年天安門學生民主運動爆發,讀大學三年級的吳國鋒是至始至終的參與者。5月30日他電告家人要求寄錢,準備騎自行車沿途散發北京的運動資料後回四川家裡。到6.月3日下午,廣場形勢已經萬分緊張,他身背相機騎車去街頭拍攝運動場面。晚上鎮壓開始,不幸他的閃光燈成為目標。吳國鋒被冷子彈先穿後背未死、熱刺刀補戳下腹部數刀而亡。
吳老伯又拿出兒子的照片與我們大家傳觀。有他滿含稚氣的童年與父母的合影,有長成英俊少年的中學生模樣,有剛考入大學、在人大綠影婆娑校園裡瀟灑影像,有在學生寢室與同學碰杯喝酒的照片,還有幾張是他與美麗女友親昵相擁的留影......,再就是吳國鋒橫屍京華的照片:緊閉的雙眼,烏青的皮膚、嘴唇,身體上赫然的大洞和傷痕......,21歲的青春,嘎然而止。短短的二十多分鐘,吳國鋒的人生在我們面前一晃而過,真實得令人心悸的虛幻,現場氣氛極度壓抑,無聲的傷痛讓我們窒息。我們在座的都是當了父母的人,人之兒女,己之兒女,吳家兒子昨天被無辜屠戮,今天明天就可能舉起屠刀指向你我的兒子!吳老伯指著兒子死後照片緩緩的說道:"這些是當時我拍攝下來的,留下為歷史作證據。我是小老百姓,一輩子就做了這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吳老伯將兒子骨灰從北京捧回家後,在新津家鄉設靈堂祭奠。有父老寫輓聯挂靈堂正中:愛國求學;不幸身亡。橫批:慟其不壽,痛心憤懣之情溢於言表。熱血男兒吳國鋒愛祖國,卻被"國家"殺死!因為國家不是祖國,祖國不是國家。當時吳國鋒母校的校長,到靈堂祭奠,與吳父抱頭痛哭失聲。悼念他的家鄉父老絡繹不絕,人數太多,遠遠超於其親友範圍,三天後被當局勒令撤靈。
中午,在吳老伯夫婦的帶領下,我們前往離縣城三公里的山上墓園掃祭。是日春氣薄寒,天色陰沉,細雨霏霏漫天飄忽。見吳國鋒墳上的野草一枯一榮,已過了十九個年頭。我們皆肅穆立於墓前,輕輕將手中的鮮花瓣灑在墳上,生怕驚擾了一抔黃土下烈士那一顆熱血的靈魂。同去的有基督徒三人,站在墓前為吳國鋒輕聲誦讀《聖經》中的詩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驅車回成都的路上,一行人都沉默無言。公路兩旁的油菜花一片接一片的金黃,在晃動的黃暈中,我的腦海中始終看見兩張同樣年輕俊朗的臉龐,一張是中國青年吳國鋒微側著的頭像,另一張是波蘭軍官安傑德著筆挺軍裝的肖像。安德傑和他兩萬精英同伴被殺,為屠夫們在幾年後建立的波共傀儡政權開闢了道路。吳國鋒和他的同學被屠,換來二十年極權的穩定和貪腐。主義殺人,思想奪命!人世間的荒謬和大惡,豈分什麼種族國度。
英魂不朽,我以此文紀念他們死於二十世紀的兩次屠殺。
- 關鍵字搜索:
-
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