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紅:第三種「告密」(圖)
黃明珍的道歉

【黃一龍點評:《聶紺弩刑事檔案》曝光以後,滿城競說告密郎。此前出版的《悔餘日錄》,作者馮亦代也公布了他在60 年代受命密告章伯鈞等的日記。這兩種告密雖然都是受命的行動,但是看來告聶者是迫於壓力,告章者倒是自願把自己改造成"黨的馴服工具",欣然從命的;所以可以算作告密Ⅰ型和告密Ⅱ型。紀紅的這篇文章又寫了一個"告密"者,與前兩位不同,未曾受命,僅為避免一位同學走上自己認為的"邪路",向理應幫助學生的校方反映了這個同學的思想,居然使人遭到嚴重迫害。此例當為告密Ⅲ型。

在中國,把向"組織上"反映同學的思想情緒當作義務的這類第三種告密,所在多有。在本文裡,受到告密從而遭到迫害的YIN同學,就擁有24位告密者。可惜,為此向她道歉的只有一個人,惟一的"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外國人!唉!】

黃明珍(Jan Wong/見圖)是第三代華裔加拿大人。1972年,周恩來總理批准了兩個來自西方國家的學生到北京大學留學,她是其中的一個。那時她19歲。雖然她是加拿大 人,可是人們還是不時地把她當中國人,因為她的中國人面孔。她決定到中國尋根,去學習祖先的語言,並把中國歷史作為自己的專業。

當時中國正值文革,國際上美蘇兩大陣營又處在冷戰時期,越戰給北美社會留下深深的陰影。她所在麥吉爾(McGill)大學,年輕人對中國文革也非常關心,辯論會不斷,抗議資本主義的活動接二連三。她所能瞭解的中國情況,基本來自都是中國對外宣傳。她覺得,文革衝擊了舊社會的腐朽的東西,婦女解放,人民不再受剝削,真是太好了。當然,她對中國有興趣,不只是因為政治熱情,更重要的是讓她有歸屬感的中國文化,她的老師也鼓勵她回到"祖國"去看看這個"烏托邦"。

她在北大,住留學生宿舍,還有單獨教她漢語的老師,同室也是經過校方挑選的政治可靠的人。黃明珍對中國社會的印象,就是來自對北大的印象,更準確地說,就是她每天所能接觸到的老師、同學這個小圈子的印象,用她自己的話形容,就是"乾淨,健康,安全,更沒有犯罪",她認為,中國真是一個平等、和平和幸福的社會。

她學了10月的漢語,已經能用中文與人交流。有一天,一個叫Yin Luoyi的中國女學生十分意外地來訪。"十分意外",是因為這是第一個主動找上門的中國學生。Yin直截了當地告訴黃明珍說,她想到美國去,問她能不能幫幫忙。黃明珍很不理解,中國這麼好,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喜歡這裡,Yin為什麼想到美國呢? 她是不是被老師批評了?但這不是要離開自己祖國的理由啊。她能上大學,在同齡人的中國人中,就是幸運兒,出國的想法就很不對頭!於是她把Yin的請求報告了校方。她想,學校應該教育教育Yin。當然她完全想不到,她的密告可能會給Yin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世人對於加拿大人的印象,說得好聽是單純、善良,說得難聽是頭腦簡單,輕信。毛澤東說白求恩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吧。黃明珍說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的人",聽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直到她後來成為加拿大一家大報駐中國的記者,依然很天真。她有文革時期中國生活的經歷,因此看到改革開放後中國社會的重大的變化,十分驚嘆中國的進步,她滿懷熱情地讚頌中國政府,全部都是正面報導和"主旋律"啊。

八九年春夏,坦克開到了□□門,給了"頭腦簡單"但是心地善良的黃明珍當頭一棒。她不能理解也絕不原諒對學生的暴行,她覺得自己與中國政府的"羅曼諦克"的關係終結了,再也沒有理由為它說好話了。她回到加拿大後,把自己從文革北大留學起到八九在中國生活經歷寫了下來,這就是1997年出版,後來成為亞馬遜的暢銷書《紅色中國布魯斯--從毛到現在,我的長征》(Red China Blues: My Long March From Mao to Now)。

在她為《紅色中國布魯斯》作準備時,她翻閱了當年在北大的日記,看到她早就忘記的打小報告的記載。政治大大成熟了的她,她立刻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她覺得背叛了同學,棄同學於一種不可知險境,頓時萬分不安。即使當年是因為無知而為,也不能成為原諒自己的藉口,她一定要向這位同學道歉。她決定帶著自己的丈夫和兩個兒子,返回中國,尋找這位同學,臨行時,她對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一點底也沒有。因為,可是,她只知道同學的名字拼音是Yin Luoyi, 卻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怎麼寫。

她回到北大,找到當年老師和一些同學打聽,好多人也記不得這個人了。後來,有人打聽到Yin的情況,告訴黃明珍說,Yin沒有畢業,學校就把她送到北大荒勞動教養。後來,Yin 還真的到美國,不過後來回到中國,成為一名商人。黃明珍拿到了Yin的電話,心直顫抖: 老天爺啊!她沒有被害死,也沒有自殺,她還活著!居然就在北京! 她打電話問Yin願不願見面。Yin說,好啊,我們就在北大見面吧。

黃明珍馬上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為什麼非要選擇北大見面不可呢?黃明珍的兒子也很緊張,對她說:"媽媽,Yin會不會僱人打你,甚至殺了你?"她還是按時到了北大。

黃明珍萬萬想不到,Yin見到她後,一句話還沒說,就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接下來,就是黃明珍誠懇的懺悔。

Yin笑了笑,說:"你不是惟一的告密者,我把出國夢也告訴了別的同學,一共有24個人告了我。"

她告訴Yin:"並沒有誰讓我這麼做,我是主動自願地去告你的。因為我,你遭了罪,為什麼你還要擁抱我?"

Yin說:"因為你是惟一向我道歉的人。但我也不怪其他人,因為他們未必出於自願,當時的風氣就是如此。"

"為什麼又特地選擇北大見面呢?"她問。

Yin說:"我就住在北大啊。我的丈夫在北大當教授。"

Yin完全接受黃明珍的道歉,黃明珍終於放下了壓迫自己良心的重負。這個故事從北大起,又回到北大終。邁著沈重的腳步,歷史好像又回到了起點,一個人與人可以互相信任的起點。

黃明珍把她專程返回中國尋找Yin的故事,寫成了她的又一本暢銷書:《告密--在北京尋求寬恕》(Chinese Whispers-Searching for Forgiveness in Beijing, Published by Atlantic Books,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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