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七章 株連,1958-60(3)
(據李怡楷口述)
我整天上班,而且上班時間越來越長,還要帶兩個小孩,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丁白天上幼兒園,由我接送。一毛沒人管,我只得雇一個阿姨帶她,幫助做點家務事。每月工資二十二元,佔我工資40%。 簡直是發瘋,可我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日子雖說難過,但我覺得,寧坤被迫流放,我怎麼樣也得咬緊牙關把兩個孩子拉扯大,而且,謝天謝地 ,沒有發生更壞的情況。
小高阿姨是合肥市郊區肥東縣鄉下的農民,一副樸實的農民面孔,年紀和我差不多,也是兩個小孩的媽媽。我們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為我們倆的處境有相似之處吧。我把孩子和家交給她,很放心,相安無事過了好幾個月。後來,一天上午我正在打字室上班,保衛科來電話要我馬上回家。又怎麼啦?我有些緊張回到屋裡,發現一名保衛科幹部坐在外屋一張小折疊桌旁邊,小高低著頭站在他面前。
"怎麼回事兒?" 我驚慌地問道。
"你讓她自己給你說吧。" 保衛科幹部冷笑著說。
"小高,你說吧。"
她突然掉轉身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罪人,李老師。" 她放聲大哭起來。 "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你待我像自家姐妹,我反而對不起你。我永遠丶永遠不會再幹這種事。要是我再干,你就殺了我。李老師,請你饒了我吧,救救我吧。你一定會饒了一個可憐的農民吧......" 我感到困惑,也感到難堪。我自己是一個入了另冊的人,如今眼看一個如此悲痛的姐妹,不知做錯了什麼事,跪在我腳下求情,我真受不了。
"小高,快站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什麼事。"我一邊勸她,一邊伸出手把她扶起來。
她哭得更凶,一開口就語無倫次。保衛科幹部插話,告訴我一名巡邏的校警抓住她把我家的食物和衣服從校園圍牆的牆頭扔出去,由站在牆外的她嫂子接著。我本來常認為自己窮得像乞丐,想不到這個農家婦女卻還來偷我!保衛科的人說,看來她是初犯,給予寬大處理。不過安大校園裡她是呆不下去了。這可難為我啦!讓她走,一毛怎麼辦?不讓她走,我就是在家裡窩藏小偷?天哪,為什麼這種事非得落在我頭上?
"如果她現在就走,我孩子沒人管。"我考慮了一下以後對保衛科幹部說。"我想留她在我家,等我解決了孩子的問題再讓她走,當然要保衛科同意。"
"李老師,你擔風險吧。"他同意了。"不過,你要承擔責任,如果她再犯案。"
保衛科幹部一走,我讓她先洗臉,然後在單人床上坐在我旁邊。我不能決定對她說什麼。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她這樣一來不是跟我過不去嗎?如果她真的缺什麼,她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跟我講?我再窮也會盡力幫她的。現在我一定要讓她明白,偷盜是多麼嚴重的罪行,她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樣我是否會對她作出過分嚴厲的裁判?何況我有什麼權利裁判她呢?僅僅因為這個沒受過教育的窮農家婦女偶然拿了我幾樣東西,而這些東西在正常情況下是毫無價值的?不,我不能那樣教訓她,我得為她著想。她幫我帶孩子丶做家務,在我孤單時跟我作伴。現在她碰到了困難,該是我幫她了。
"小高,別太激動。你犯了個大錯,也沒法挽回了。眼淚是洗不掉的。但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艱難,人難免受到誘惑。我決不會抓住你小辮子不放,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好姐妹。現在你也不能為這件事跟自己過不去。這很重要,你聽見嗎?學校不讓你呆下去,我認為呆下去對你本人也沒什麼好處。你也許不願意回家,因為這樣一來你就拿不到二十二塊一個月了。但是你可以守著愛人和孩子,那可比我強多了。從這次的事情吸取了教訓,你會活得更好的。先呆在我家,等我決定怎麼辦。不要把這事掛在心上,你聽見了嗎?我們倆還是姐妹。"
她又哇哇地哭起來。我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
"小高,打住,要不我就要真生你的氣了。我得馬上回去上班。等毛毛醒了,替我親親她。"
這新的難題成了我沈重的心事,常讓我夜裡睡不著。我怎麼辦?小高非走不可。我也害怕再找一個阿姨,不定會出什麼問題。其實我根本雇不起阿姨。我得剋扣食物才能付她的工資。每頓飯,我總讓一丁先吃飽,然後自己才吃。我已經沒什麼奶,一毛要餵稀飯,幾乎用掉我們全家的大米定量。鮮牛奶是專門供應高幹的,我只能跑附近的食品店,為她搜購奶粉,雖然明知市上出售的奶粉的成份大多是糖和其它非奶製品。我的面部和小腿已經有明顯的浮腫症狀。我知道我應付不下去了。
在多少個不眠之夜翻來覆去思考之後,春節假期快到時,我無可奈何地決定和一毛分手,把她送到天津去托付給我娘。這個十九個月的小女兒還沒見過爸爸,現在又要被迫離開媽媽的懷抱了!
如果我們在家生活這麼艱苦,寧坤在北大荒勞改營的日子不知要更艱苦多少!
我真害怕在一年中客運最擁擠的時候帶兩個小孩擠慢車去天津。旅行一度是賞心樂事,現在卻好像從一個惡夢走進下一個惡夢。客車永遠是擁擠的,但在春節假期就擠得水泄不通。小高送我們去火車站,然後就回家。事前我警告她不許哭,但她還是哭了,又給孩子每人買了一小袋水果糖。我們在煙霧繚繞的候車室裡等了個把鐘頭之後,終於被周圍的人推到站台上。我左手抱著一毛,右手攙著一丁,小高從後面把我們推上了一節硬席客車的車廂。車廂裡擠滿了人,通道裡也有人坐在地上。我想我也得趕快坐下,要不然可能就沒空了。我把一毛抱在懷裡,讓一丁在我身旁坐在地上。這時已是半夜,孩子們很快就睡著,我自己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清早我們到達蚌埠,換車去天津。候車室混亂不堪,擠滿了大人丶小孩,還有行李丶籮筐丶扁擔丶活雞活鴨丶各種蔬菜,空氣中瀰漫著煙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塊空地放下我們的包裹,對一丁說:"媽媽得去排隊買票。你和妹妹坐在包裹上等媽媽。你四歲了,是大哥哥,你看著妹妹,不要動。"一丁笑著點點頭。我花了一個鐘頭才買到票,回到原處,看見一丁在打磕睡,毛毛卻不見了。我大吃一驚,猛一下把一丁推醒:"丁丁,妹妹呢?"他一臉害怕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睡著了,等我醒來,她不見了。"我趕緊說:"別害怕,丁丁乖乖!呆在這兒不要動。做個好孩子,聽話。媽媽去把妹妹找回來。"其實我倒感到很害怕,拐賣小孩的故事在我腦子裡冒了出來。
我在坐著和躺著的人群中擠來擠去,從大廳一頭一直到另一頭,一路喊著:"毛毛,毛毛,你在哪兒?媽媽在找你,快到媽媽這兒來,毛毛,毛毛!"沒有回應,沒有毛毛的影子。我感到驚慌失措了。這時我想起我還沒到大廳的角落找過。我從一個角落跑到另一個角落,等我到了最後一個角落,才看見我的小寶貝蜷縮在污穢的水泥地面上。她邊哭邊喊著"媽媽!媽媽!"我在幾個人身邊絆過衝到她跟前。"毛毛,毛毛!媽媽在這兒!別哭!別哭!"等我把她抱到懷裡,我倒哭起來了。我使出全身氣力擁抱她,吻她。這時我才發現她的棉大衣不見了。"毛毛,你的大衣呢?"我驚慌地問她。"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哭著說。 "沒關係,別哭,好乖乖!"我把她抱得更緊。一丁跳起來歡迎他失而復得的妹妹。我們是最後上車的,當然沒有座位,不過毛毛安全地躺在我懷裡,我也不太介意了。
我娘突然又見到我和兩個外孫,又驚又喜。等我告訴她這次為什麼回家,她止不住流下眼淚說:"怡楷,你怎麼受得了這麼多罪!你理當把毛毛送到你娘這兒來。不回家,你該去哪兒?要不有個娘有啥用呢?不過你會很想她的。"
娘說得對。我知道我會很想她的。但是感謝天主,她有一位慈愛的姥姥收留了她。
(第七章 株連,1958-6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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