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被俘記─馮其志
民國26年12月13日是我終生難忘的日子,話說當年日軍侵華。戰場已延燒到上海。103師何知重司令駐我隔鄰沙洲醫院,指揮常熟沿江至江陰之線國軍,政工處駐我家及各民宅。政工人員鼓吹青年從軍報國。汝華我及兄炳華倆毅然從戎換穿軍服。有一天半夜撤離故鄉常熟,隨著政工處轉進江陰防地。時在民國26年10月下旬。上海保衛戰已吃緊,不久上海落入敵手,日軍藉著武器優勢,繼續向西推進,沿京滬線,水路沿長江上游挺進,我等非戰鬥員轉進江陰城,我和大哥炳華肩負重擔(公文箱),初嘗軍人生活。某日半夜撤退,途經江陰西門外,橋已大網封鎖,驚怕萬分,彎著腰過橋,大哥腳底起泡思念妻小,半夜流淚想打退堂鼓,那是不允許的,只好咬緊牙根著走,一路上除隨時躲警報還遠遠看見日軍的氣球升空呢!我們在鎮上休息兩天,繼續西行約至十二月上旬抵達南京城垣,要道埋設地雷,傳話小心通過,進入城內,103師司令部駐警部。日機輪番轟炸,隱約可聞炮聲,一個老百姓要說不怕那是騙人的,初嘗戰爭滋味哪能不膽顫心驚呢!加以思念妻小,淚水往裡吞。
三日後又要移動了,總是在三更半夜,通過城門,早已堆滿沙包只留人行。天啊!人潮爭先通過窄道,城上守軍還鳴槍喝令「不准退」,我倆甩了「挑手」,人擠人由屍體爬出城門,早已精疲力竭,隨著官長向江邊走去哇!黑鴉鴉的人頭,悄悄的移動著,我們幾個人找了門板、木頭,浮游幾公尺,木板下沉,已成落湯雞了,只好上岸,我說阿哥呀咱死在岸上比淹死強,人生終有一死,何必懼哉,馬亂兵荒,流淚解決不了問題,戰爭是可怕的。只怨恨日本鬼子啊!看見有人在那兒燒火呢!於是前去將衣服烘乾再說。這時已覺得疲倦又餓又困,朦朧睡著了。美夢還甜著呢,遠遠機槍聲軋軋大作,軍民如潮水般由南向北奔,我和炳華哥拔腿就跑,人頭亂竄,我倆穿越鐵道,那兒停放車廂。一轉眼不見阿哥蹤影,原地呼喊:炳華哥!已無反應,天吶!就此天人永隔,凶多吉少。此後音訊渺茫。大哥!你在何方!
天已亮了,我只有一個人隨著大火而沿江邊向鎮江方向移動,太陽普照大地,目睹江面上飄著屍體,有如水鴨子隨浪東流,日機不時來低飛掃射,慘無人道,對手無寸鐵奄奄一息的同胞也不放過。走著走著,白日依山盡,江水入海流;有部分士兵鑽進比人還高的蘆葦堆裡,雖然可藏一時,但是我想日機不會放過這裡的,於是我跟著大夥進入一個叫做燕子磯的小鎮,當地已懸有白旗子。想到大哥,淚流滿面,又飢寒交迫,乾脆一頭鑽進草堆裡呼呼大睡,第二天拂曉,傳來馬蹄聲,鬼子騎兵來了,喲喝著要那些有武裝的人把武器交出來,然後將其打斷堆放一處,並將人群集中在馬路上,要抱頭。當時我也是著兵服(雖有良民證,但那已成廢紙一張了!),跟著走吧!
大家個個面無表情向黃泉路上走去。前進到一塊麥田,四周已插著太陽旗,架著機槍,要大夥兒坐下。我想人生完了,面無表情的坐以待斃。只見鬼子們來搜身,短武器、手錶、戒子等通通拿走,有人想逃跑的被一槍倒地。如此到第三天下午,日軍高官對大家講說:咱們同文同種的,放下武器帶你們進城吃飯去,於是,排著隊十人一列,經中華門直行至江蘇第一監獄大門,已有「第一俘虜收容所」的牌子,入內仍以10人為一組,發兩個空炮筒,兩鐵碗大米,不待水煮,就狼吞虎嚥起來了,確有幾日滴水未進,到夜晚更難熬,只有兩人靠背而眠,白天派去外出作工,掩埋屍首,其臭無比,將屍體抬上卡車運走。有的擔著瓦磚填坑洞,掃除馬路障礙,如此到27年元旦,日本人重視新年。每人發兩支煙,一碗米,算是新年犒賞。
約在元月中旬又挑選約3000年輕人,我也報名獲得錄取,在下官登上兵船,向東方航行。不久到了上海,在碼頭上岸,押去寶山縣兵營,俘虜兵已編成,總隊、中隊、小隊、編組,我的小隊長還是憲兵連長哩!他是湖南人,還滿有愛心的,每天穿著藍背心由鬼子率領,到各處打掃,印象最深的在同濟大學清掃,分頭在虹口、楊樹浦、江渡等地勞役,還新造一條馬路呢!到廿七年七月中旬,又挑選300人,由支文祥隊長(大學畢業,蘇青浦人氏)率領,搭輪逆流而上至江西九將豋岸,送去盧山下學州湖畔「四明會館」收容,每日派去碼頭勞役,起初不能適應,日子久了肩膀也能扛上六七十斤,身體反而健朗了。營中在禮拜天也有娛樂兵演戲、摔角、唱歌,南腔北調倒也苦中作樂,營中也有不可告人的怪事哩!
在廿八年的秋天,突然不去碼頭作工了,集中在九江的一所中學待命,官長們經常還有一個牛頭賞賜呢!我在營中改名為「志其」,被選為傳令兵,在連部服務,開飯了在旁添飯倒茶工作。有一日鬼子也不跟了,又上了兵船,船上已有穿制服的阿兵哥,一聊才知由武漢來的軍隊,說是和平軍由黃大偉司令率領,經上海向南航行,氣溫越來越熱,在一個碼頭登岸,穿上制服,帽花是黃色,列隊行進,前頭還有軍號吹著進行曲,覺得滿好玩的,目睹街道整潔,路旁梧桐樹枝葉扶疏,斗大的「汕頭」兩字顯在眼前哇!原來是廣東汕頭,耳聞不如一見,名不虛傳。軍隊住在距汕頭北方約60華里之澄海縣城隍廟邊紮營,番號為和平救國軍第一集團軍二團八連。連長是支文祥先生,司令是黃大偉先生,我在連部仍為二兵。司令在28年底校閱時訓話說:國父孫中山先生和平奮鬥救中國十次失敗,武昌起義最後成功,我們要效法國父和平救國,凡阻擋我們前進的,必須打倒他,聽起來滿有道理的。
第一次攻進福建,在黃岡隘口遭遇抵抗,對手是久經戰場的國軍75師,大軍將我們包圍,我們在半夜撤離,登上大漁船,退至南澳島,又不敢上岸,等天亮又回到汕頭原駐地休息,待到春節年初三,又從汕頭出發向東山島半夜登陸,有探照燈指引,大炮掩護登陸成功,再東山島停留了幾天,在島上休息,一毛錢買幾隻大蟹打打牙祭,我也洗了澡。
但是好景不常,一日又來命令,半夜撤退,攀上運兵船又向北航,在漳浦外海淺灘登陸,我軍二、三團相繼上岸,那日東北季風強勁,但靜悄悄的,對手還是75師防地,只傳令就戰鬥位置停止待命,又要大夥兒鳴槍對空射擊,似乎戰況激烈,至拂曉部隊到了海滄石碼,沿途柑橘犒賞,民眾挾道歡迎,每個阿兵哥喜樂滿懷,到了漳州龍溪中學集合,由75師旅長史克勤先生講話,地方首長致歡迎詞,且有日用品犒賞,士兵們除了獎金外,大都也晉級陞官的,番號也改為暫編十三師,師長由75師旅長史克勤(河南人)升任,如此皆大歡喜,重回祖國懷抱,重新出發。「槍在我們的肩膀,血在我們的胸膛」,我們團結力量,打倒日本鬼子,爭取最後勝利。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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