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市南砣漁港,撈油漁民王峰拍照時擺出的造型。
撈油後,漁民在洗臉,臉上全是油污,洗也洗不掉
撈油人用雙手捧起厚厚的油污
漁民李傳軍身背四個桶,手上還提了個桶,前往撈油地點
撈油的漁民全身被油污包裹
大連市金石灘,撈油人在船上,被油桶包圍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卻是黑色的,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漁民,他們也是黑色的。
據杭州網報導,7月16日,大連新港輸油管線發生爆炸,1500餘噸原油泄漏後,當地漁民立即參與到清理油污的工作中。但漁民從不說他們是在清理油污,他們總是說——我們是在撈油,撈起來後拿去賣。
22日開始,大連市南砣漁港旁的一個小漁村,有勞動能力的漁民就全部去撈油了。因為從那天起,他們得知了撈100斤一桶的油能賣 300元。
最初,距離這些漁民住處500米的地方,油漂浮在海面上,厚的地方將近有20-30厘米,撈滿一桶油只要一會會的工夫。一家人出去一天撈油,多的能撈50桶,少的也能撈 20-30桶。
按照每桶300元的標準,漁民們算是發了大財。但根據漁民自己的說法,他們根本就拿不到每桶300元。撈油的塑料桶,原先只賣10-20元,但如今至少要40元以上,有的地方甚至賣到了100元一隻。將撈起來的油運到收購油的地方,運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漁民說他們的小船也不能出那麼遠的海,只能選擇讓人代運,每桶油至少要20元。到了收購油的地方,吊一桶油需要10元,還要僱人做其他各項工作。這樣算下來,漁民寧願選擇在家門口將油低價出售,每桶 100-150元,最多賣200元。
即使是每桶100元,也還是有很多漁民願意去做這份撈油的工作。漁民很清楚,靠打魚或者養殖生存的他們,如果不趁機多撈油多賺點錢,今年的日子會很難過,海鮮和養殖業因為這次漏油事件的影響不可估量。
大多數漁民都清楚泄漏的原油對身體的危害,但他們還是沒有採取任何保護措施,甚至都沒戴口罩。他們覺得無所謂,反正死不了。口罩太悶了,戴著不舒服;防護服沒有,有也不愛穿,穿上後撈油也不方便。
就是這樣,這些撈油的漁民為了錢,為了生計,將手伸向黑色的海面上,直接與含有多環芳烴(PAHs)等化學物質的原油接觸,將泄漏的原油一把一把、一瓢一瓢撈起來。
停泊在厚度達一尺多深的黏稠油污中,李玉柱的小漁船不敢熄火,擔心發動機停下來船會被黏住無法動彈。
原本蔚藍的大海、白色的浪花,幾乎在一夜間轉換成黑色。靠海吃海一輩子的漁民李玉柱,已經認不出停靠了30年的漁港碼頭。
7月16日18時10分,位於遼寧省大連開發區新港的中石油輸油管道發生爆炸,大約有1500噸原油流入海中。
「有時還真要感謝這場油污,不再為家裡每天的柴米油鹽著急。」撈油賣錢的外來漁民張保季自嘲說。
養殖戶隋忠亮在油污越過圍欄漂進養殖海域後,丟掉了撈油自保的嘗試,忙著打撈養殖的海鮮出售,想將損失降到最低。
三人經常會在深夜被噩夢驚醒,夢到海裡的魚蝦、貝類大量死去,漂浮在海面。
一家三口一口氣逃了7公里
「天都被映紅了,距離六七百米臉都被烤得生疼」
張保季說,他活了25年,第一次感覺離災難這麼近。
這個從河南省新蔡縣外出的青年,為擺脫進廠打工的約束,攜妻帶子舉家來到大連開發區新港的南海屯,花2萬多元向一個貴州籍漁民買了條小漁船,跟著10多個河南老鄉下海捕魚。
因港口被中石油的原油儲備基地徵用,南海屯50多戶漁民在得到補償後,搬離老家遷移到開發區的樓房居住,成為城裡人。
在碼頭建設未完工封閉前,張保季暫時租住在當地漁民搬離後留下的破舊平房中,這裡距離發生爆炸的油庫直線距離不超過1000米。
16日下午5時剛過,張保季帶著孩子在院子和兩個老鄉閒聊,妻子在廚房忙碌著晚飯。
「嘭」的一聲巨響,一層瓦房隨著地面顫抖晃動了一下。 「玻璃都震碎了」,張保季下意識地蹲在地上,將孩子摟入懷中。
「那陣勢好嚇人,天都被映紅了,距離六七百米臉都被烤得生疼」。張保季從家裡提起一水桶,準備去滅火。但現場的情景嚇得他不敢靠前。
晚上10時,幾個老鄉打探來信息:火勢難以控制。 「當時說周邊幾個油罐可能要爆炸,一旦爆炸幾公里內的範圍都會被夷為平地。」他決定,帶著妻兒外出避難。
搭不到車,他抱著孩子,妻子跟在身後沿著公路跑,一家三口一口氣逃出7公里。
出門匆忙連身份證都沒有帶,旅館不能住。一個餐館的老闆娘同情他們,收留了一晚。
第二天,傳來的仍舊是壞信息,火勢繼續蔓延。
張保季折返回家拿到身份證和一些衣物後,一家三口在開發區一家旅店度過了兩天。
800艘漁船出海清理油污
19日,張保季花400元錢,請了兩個夥計,自己做起船長,從漁政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個塑膠防水布,蓋在漁船上就出海了。
張保季所在的港口,與爆炸地只隔著一個海灣,漂浮在港口海面上的石油厚度達一尺,丟下一塊大石頭,海面上只會出現一個小坑,根本看不到海水。
因油層太厚,小船不能到深海去,最初只能在附近三四海里的海面上清理。船停下後,張保季3人趴在船舷上,用瓢將油水舀進漁船。漁船載滿後開到大船旁,從大船上放下泵,將油水吸走。
第一天,早上9點出海到下午5點收工,3人撈起5船油。結束後,張保季從政府人員手中領到了1500元補助。
第二天出海,漁船的螺旋槳被油層纏住,處理過程中,張保季的右手臂被轉動的螺旋槳割出10多厘米長的口子。他用柴油清洗傷口後,繼續撈油。
老漁民暫停拆遷上訪
「事情歸事情,大海沒得罪我」
如果沒有發生油污事件,李玉柱還在上訪。他一直覺得自己在拆遷安置上吃了虧。
他住的大漁溝屯位於大連灣東側。從2005年開始,這個漁港逐漸被6個大型深水泊位所代替。
大漁溝屯隸屬的紅星村有90多戶漁民,人口六七百個。漁民原有的海面被徵用,在得到每人9萬元補償和一套房子後,他們搬離了世代生活的港灣。
李玉柱認為自己得到的房子面積小於其他同等條件者,就拒絕搬遷。和他一樣,村裡留守的還有兩戶。
不能再捕魚了,他在碼頭工地找了份雜工,維持生計。同時將鄰居家廢棄的院子改成了菜地,種上了黃瓜、西紅柿,還插種了20多棵玉米。
63歲的「村組長」李本義找到他。李本義做了20多年小組長,隨著2007年村民搬遷工作結束,他的村官生涯也就此結束。
李玉柱對李本義有意見,他覺得在分房問題上自己沒有得到公平對待,是李沒幫自己「說話」。
這次,李本義勸說李玉柱駕船到鲇魚灣(新港)去清理油污。
李玉柱一口應允了,因為他覺得:「事情歸事情,大海沒得罪我。」沒有談報酬,李玉柱和妻子駕船直奔新港。 村裡其他四五艘漁船也出海了。
「油污厚的有一米,越靠近事發現場越厚。」有漁船被黏在原油間,困住了。
海鷗也一樣,它們像往常一樣抓小魚小蝦時,被油污黏住動彈不得。
「大家忙著清理,但清理的速度哪有油漂來的速度快?」 油污越過北良港碼頭橋墩,在4個小時後覆蓋了大漁溝屯的整個海灣。
養殖戶撈出海參提前賣
「養殖場都保不住了,我不能破產吧!」
就在張保季和李玉柱在附近港灣清理油污時,大連開發區姜家溝人隋忠亮和妻子,在金石灘港灣將所養殖的夏夷貝、扇貝柱(帶子)和海參撈出出售。
這些貝類水產養殖期為兩年,今年正好是成熟期,7、 8、9這3個月是收穫季節。
此前兩天,他和長工分用兩艘養殖船到污染海域撈浮油。
7月18日,油污漫過圍欄,漂進了距離事發地50多海裡滿家灘養殖場。 「養殖場都保不住了,我不能破產吧!」。
他最先想的辦法是,用噴水機將油污趕出自己的養殖區。「油塊還好辦,油花就難了。」油污沒減少,反而多起來。
於是改用毛氈和稻草吸附,辦法雖好,但毛氈和稻草很快用完了。再去買,發現輕薄如紙的毛氈價格從5元一米漲到了30 元一米,「還買不到」。
隋忠亮索性將養殖圍欄拆開一個洞,讓幾艘在附近撈油的漁船進來幫忙撈浮油。
「老婆怕被偷,我說總比海鮮被浮油覆蓋死掉好吧?」隋忠亮說。
金石灘黃金海岸線的外海有數百海域的養殖面積,養殖戶達50多家。
開發區漁政處金姓工作人員證實,雖然想通過護欄,將海面上的油污限定在一定海域,但「情況不樂觀」。
他說,油污封閉海面後,可能造成養殖物死亡。
撈油成為一門生意
「再過來撈油,把你丟到海裡餵魚」
7月25日,張保季阻止了妻子再次出海撈油的念頭。「再去就會被打死了。」在幫助清理油污6天後,他遭遇到了當地一個漁民的威脅,說他撈油過了界。「再過來撈油,把你丟到海裡餵魚。」
當地政府開出了120公斤油桶300元的價格,漁民一天撈上10桶油就可以掙上3000元。「油污面大,連個女人一天都能撈上六七桶。」
本來,由於正處休漁期,張保季無所事事,為維持生計,在附近碼頭打零工,一天掙七八十元。突然發生的油污,成了他賺錢的新活計。夫妻倆將孩子寄放到鄰居家,一起下海撈油,每天都有2000元到3000元的收入。
張保季聽說,長期浸在石油裡,可能致癌。他雖然有些害怕,但仍舊出海撈油。
「遊客都不來了,生意沒了」
徐德廣駕駛著「金遊覽6號」旅遊車,從大連金石灘輕軌站接客,然後送到黃金海岸線旅遊區,5分鐘距離,5元一位。
7、8、9月本是金石灘國際旅遊風景區的旺季,也是徐德廣一年中掙錢的黃金季節。往年這段日子,他只需坐在車上,等著一撥撥的人群擁擠到廣場外搶座位,5排每排3人,一趟就能輕鬆到手75元。
但7月24日下午,他不得不直接到車站門口拉客,三三兩兩稀少的乘客,被出租車和馬車遊覽車拉走,他只等到一對情侶。「去年這個時候,一天能拉150人到180人」,他的生意沒有往年一半好。
「海灘上都是油污,誰會來?」一個來自吉林的大媽向徐德廣抱怨:咋就是這個樣子呢,早知道不該來。大媽還為不能下海游泳,和導遊吵了起來,讓對方賠償損失。
張欣也因為生意慘淡和老公吵架。她投入15萬元,在黃金海岸線接手了一家海鮮大排檔,紅火了20天的生意,因為油污侵襲海岸變了樣。
「遊客都不來了,哪有生意」,凍在冰櫃中的海鮮放了三天,已凍成冰坨。
大連當地旅遊部門承認,靠近開發區的多個海濱浴場因沙灘被油污侵襲,遊客減少。
國賓浴場沙灘部經理趙通和10個員工接受了新的任務:從早上7點開始,駕駛三艘動力舟在附近海面觀察油污是否逼近。
上午還蔚藍的海面,在幾個小時後,油污就隨海浪漂來。「我們早知道會來,但不知來得這麼快。」
他們趕緊向公司匯報,公司迅速通知遊客上岸。
但風大浪急,一些油污還是越過了護欄,漂移到了國賓浴場的海面和海岸,粘在原本金燦燦的沙灘上。
一群海鷗飛來,在海岸線盤旋。趙通對它們很熟悉,它們是他的朋友。這些海鷗經常給遊客帶來驚喜,也給公司帶來人氣。有時,公司還會放些小魚和小蝦在海邊,吸引它們飛來覓食。
趙通在陪著上司巡視時,看到海岸油污中一隻海鷗在掙扎。「白色的海鷗已變成烏鴉」,他將它撈出,一點點摳掉粘在羽毛上的油污。 「好難弄,羽毛本來就吸附油污。」趙通又用「油精」 洗,海鷗身上的油污還是難去乾淨。「油精」洗柴油可以,洗原油不行。
趙通買來小魚小蝦餵,但海鷗根本不吃,第二天,海鷗死了。在它的嘴巴和食道裡,發現了大塊的油污,它是被吸進的油污嗆死的。趙通將它埋葬在遠處的沙灘上。
「大連的海灘完了」
周敬宇在大連讀完大學後,留在了這裡,成為一家人才中介的人事經理。
單位在大連開發區繁華鬧市區,一棟27層的寫字樓的第 25層。從辦公室舉目望去,遠處是大連灣湛藍的海,還有藍天白雲。
開發區位於大連東北角,潔淨明亮的道路、風景秀麗的海濱對他來說是一種吸引。
7月24日,週末。按照以往習慣,他會搭乘輕軌列車,約上朋友或客戶,從開發區站乘坐4站15分鐘後到達金石灘國家旅遊景區,游泳衝浪。
這天,他無奈地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從開發區乘坐輕軌車走8站路到大連火車站再轉乘的士,到星海浴場游泳。
但他並沒有下水,海邊飄來陣陣原油的氣味,讓人作嘔。
三個從河北來的生意客戶,在海灘嬉水不到10分鐘,腿上和腳上就沾滿了一層油污。周敬宇拿來紙巾,幫客人擦去油污,但生意還是「黃了」。
他有些鬱悶。同事打來電話告訴他,單位組織大家,週六隨慈善總會義工到星海浴場附近的黑石礁清污。
「生意黃了,清污去。」第二天,100多人的隊伍出發了。
糧食局退休幹部姜翠英也在清污的隊伍裡,她小心翼翼地搬開黑得發亮的石頭,然後用稻草擦洗。
黑石礁是她晨練的去處,白色的海浪已不在,留下油污的味道和黑的海岸。
第一天看到這個情形時,她哭了。 「大連引以為自豪的漂亮海灘完了。」她說,你不能理解大連市民對海的感情,「就像杭州人對西湖一樣」。
在大連慈善總會義工到社區發動時,她第一個報了名,然後發動了老伴和好朋友,最後整個社區的老人都出動了。
浴場的油污阻擊戰失敗了
7月25日,明晃晃的太陽有些刺眼。國賓浴場海岸線上,趙通指揮12個工人,清理300米長海灘上的油污。
他們用鐵鍬將衝上沙灘的油污塊攏到一起,然後放入大型鏟車中拉走。
「遊客已少了很多,不過很快就會清理好。」往年這時,遊客像下餃子一樣擠在海灘遊玩時,趙通的職責是帶領20多個維護員,巡查1.5公里長的海灘。
現在,他接到公司通知,6天內必須將沙灘上和岸邊的油污清理掉,在27日迎客。
「沒有問題。」他給領導答覆,但有前提:海面不再飄來油污。
距離浴場外3海浬的海面上,繩子穿起的一捆捆稻草,組成一條長達10多海裡的圍欄,這是阻止油污進入浴場的障礙,也是趙通的希望所在。
7月27日,國賓浴場沒有按時迎客。遊客也從23日的上百減少為10來個。沙灘上工人還在忙碌,只是5公里長的沙灘上,油污已經擴展到1米多寬。
「清理的速度趕不上污染的速度,我們也沒辦法。」趙通無奈地說,國賓浴場開業的時間暫時定不下了。
市民剪掉頭髮增援
大連環保志願者協會是大連一個民間組織,會員超過10 萬。事發時,協會正在清除外來物種——剿殺刺果瓜。
7月19日,大連風雨交加。環保志願者監控到油污向外海擴散,但東南風讓形勢發生了變化。藉助風和洋流,泄漏的原油調轉方向,向大連一些海岸線漂移。
最早出現油污的是位於大連10多公里外,靠近北良港海灣一帶的泊石灣海濱浴場和南砣漁港。
原油隨後侵襲了石槽、虎灘港碼頭、老虎灘、北大橋、付家莊浴場園等幾處海灘。其中石槽附近海岸油污情況較重,整個海岸線上佈滿了厚厚的石油。
志願者收集草氈子、草墊子、麻袋等,在海岸線沙灘邊緣上排放,並隨潮汐調整位置,阻止油污進入沙灘。
19日,志願者接到國際環保組織提供的吸附油污的辦法 ——用頭髮。
大連環保志願者協會辦公室主任唐再林向市民發布徵集頭髮啟事。
7月23日一早,志願者協會接到一位女士的電話,她說已經將自己的頭髮剪下,要送到協會。
大連馬蘭街道幹部頂著烈日,走遍了社區10多個理髮店,收集了三袋頭髮;樂天網站聯繫市內9家理髮店送來頭髮;在校大學生主動收集頭髮、絲襪送到協會……雲南、湖北、江西等省市的市民也通過特快專遞,把收集到的頭髮寄到大連。
三天時間裏,大連市環保志願者協會收到捐贈的絲襪近千條,頭髮420多斤,麻袋100餘條,玉米葉600多斤,企業捐贈的抹布1400塊……
7月25日上午,600多個志願者排成一排,將頭髮裝入絲襪內,製成吸油纜放到海岸邊,吸滿油污後,請有關部門回收。
「不管什麼辦法,能想的都想到了,治污行動依然在進行。」對於這一保衛大連行動的結果,唐再林說「無法預測」。
姜翠英還在岸邊忙著清污,有時午餐只吃點餅乾。對於岸邊的黑油擦了又長,她很無奈。
她分明看到港灣海面一層油污下,很多小魚死去的屍體。她說,用生態災難形容這次油污一點不為過。
然而抱怨中,很多人的清污行動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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