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往常,哪個右派的親人來探望,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人,期望能得到一塊餅乾,或者一杓炒麵和一支香菸,但是這天的情況竟然這樣令人難以置信:人們都坐在自己的鋪上不動,顯出很文明的樣子。有人還以高貴文雅的口氣說,不吃,我不愛吃甜食。經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說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嗎?那女人說,我能吃多少,有幾塊餅乾就行。我在火車上還可以買盒飯,你們可是沒地方去買。
你說得對,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那個說話的人站起來,彎著腰走過來,拿了兩塊餅乾放進嘴裡。不知什麼原因,他嚼了幾下就咳嗽起來。有人笑了一下,說,小心,小心嗆死。他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還是把食物嚥下去。他抹著眼淚說,嗆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顧大姐打官司吧。人們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笑聲中,人們才走過來拿吃的,走不動的人跪著挪過來,把他們髒污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聲喊,餵,你們客氣點,給顧大姐留下一包餅乾路上吃。但最後我的鋪上只剩下一些細碎的麵包屑。那女人對我說,叫他們吃吧,叫他們吃吧,我在火車上買盒飯吃就行。
我覺得這幫人在老董的女人面前搶吃搶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觀了,抱歉地對她說,顧大姐,你不要見怪,我們這些人真是餓極了,臉都不要了。她嘆息著說,不怪大家……
人們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鋪上去了,有的人手裡還捧著多維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著。這時那女人又說,諸位大哥和兄弟,你們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著的時候,你們對他的幫助,我非常感激,只是有一件事還要請你們幫我做一下……她說到這裡停住,眼睛看著大家。大家也都靜下來看她,等她往下說,有的人還催促:說吧,有什麼事你就說吧。她才又接著說,我這次來看老董,根本就沒想到他會不在了,連個面也沒見到。所以我想呀,請你們帶我到墳上去看看,幫我把他的墳挖開,叫我看他一眼,然後我要把他運回老家去。請你們幫我這個忙。立即就有人說,行呀,這有什麼難,埋得又不深,不費事就能挖出來。但我卻嚇了一跳,忙說,顧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墳可是不能動。
她驚訝地說,為什麼?
我說,你想想呀,才埋進土裡七八天,肉體開始腐敗了,但又很完整,那個樣子你挖出來怎麼運回去,火車上叫你運嗎?
她愣住了。
我又說,不行,你可別打這主意。遷墳可不是運個死狗死豬那麼簡單的事。
她說,那可怎麼辦?
我說,你要是真想遷墳,就過幾年再來,到那時就可以把他的骸骨帶走了。
她不說話了,在思考,良久才說,沒辦法嗎,真沒別的辦法嗎?那就只能按你說的辦了,我就過兩年再來,趕在三週年之際遷墳。
我說三週年也不行,肉體在地下腐敗的過程很慢,三週年時間恐怕太短。接著我又以隨便但卻認真的口氣說她:你著什麼急呀,反正這一次帶不走,你就多過幾年再來唄。人都說入土為安,他已經入土了,很安穩了,你就不要急著遷墳了。
她說,好的,好的,我聽你的話,過上幾年再來。今天就請你帶我去他的墳上看看就可以了,然後我就回去。
我的心裏格噔響了一下。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我一邊思索一邊說,顧大姐,老董的墳……你就不要去了吧。
她的眼睛立時顯出驚訝的神情,說,為什麼?
我躲開她的眼睛支吾著說,不為什麼,就是……一個土堆,有什麼看的?
她的臉色有點變,說話的口氣也有點變:小李大哥,我跑幾千里路來大西北就是看他的……
我有點狼狽了,說,是呀,你是來看他的,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是不在了,可是上墳掃墓是應該的。
是應該,是應該,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他的墳……可能找……不到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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