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夾邊溝記事》憶我那被餓死的舅舅(圖)
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
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有人說是中國的《古拉格群島》。我暫且不去談論這個,但只要讀過這本書的人,都可以痛苦地感覺到那個非常時期的慘絕人寰的人為飢荒史,書中記錄的故事讓你是如此的痛徹心扉,這是一份何等的慘烈!是書不僅讓閱盡滄桑的老人老淚縱橫,也讓我等未曾親身經歷的歷史空白者震撼不已。因為,這是一段聽來讓人聽之驚駭、讓人聞之撕心裂肺的歷史。
或許有人會說,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是一部小說,難以說服你去相信那段空白的歷史。但是,楊繼繩先生的《墓碑》,以大量的、公開的、官方的材料去完成它對那段空白歷史的挖掘。而當大量讀者讀完《夾邊溝記事》之後,當年的一位右派讚嘆道,這本書寫得一點都不過分。言下之意,歷史比書中所述更為讓人無法接受。
在《夾邊溝記事》中,我們可以知道,在那段非常時期的殘酷飢餓史裡,人們為了存活下來,幾乎放棄了做人的尊嚴。他們為了活著,挖野菜、捋草籽、抓蜥蜴、逮蚯蚓、撈泔水桶、掏老鼠窩……為爭舔伙房飯缸壁上的湯汁菜葉而互相打架鬥毆;為了保存一絲沒有尊嚴的性命,他們吃拌過六六粉的麥種,吃馬糞裡沒有消化的豌豆,吃別人嘔吐和排泄出來的污穢物;甚至,為了苟活下來,他們剖割同類的屍體,煮食人肉和內臟……人性的堅韌、溫情、怯懦、冷漠與凶殘,在這一片荒原上展示得可悲可泣。作者記錄下來的,是如此的一幕幕讓人不忍卒讀的故事。一個夾邊溝,竟然出現如此眾多的匪夷所思的悲劇事件,何況九百六十萬平方米的土地如此廣袤,那又該出現多少如此,甚至更加令人髮指的事件呢?
在我自己的親人身上,就演繹了一起「夾邊溝記事」。
我幼年的暑假,幾乎都在外婆家度過。外婆疼我如掌上之寶,捧在手裡怕丟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每次到外婆家,外婆總是做我最喜歡的菜或她能夠拿出來的最好的菜給我吃。年幼的我不懂事,總是覺得外婆囉唆,每次的結局都是我浪費了外婆的一片苦心。每次吃飯,外婆總是說「吃撒,多吃點撒」,而我總是覺得外婆太煩人了,故意不吃。久而久之,外婆就會嘮叨幾句:「那時,連飯都沒得吃,更別說這麼好的菜了。你卻不吃。」說那些話的時候,更多的是哀婉,而不是勸說。我當時隱約地可以感覺外婆內心的揪心之痛,但是年幼的我哪裡懂得背後的故事呢?何況,還是外婆人生裡不願提及的酸楚悲痛啊!
隨著外婆這句話的重複,我才慢慢地知道了這句話背後隱藏的不願提及的背後的故事。
又一次吃飯,外婆繼續嘮叨著那句話,這時,大表哥突然插了一句話進來: 「當年你舅舅都沒飯吃,被餓死了。」我當時還以為是坐在我對面的那位舅舅,還不知道我還有一位比坐在我對面的那位舅舅更年輕的舅舅。
當時,外婆、舅舅和表哥(舅舅大兒子),都不願意跟我說得更多了。我對於那位餓死的舅舅,也只是零星的片段。
外婆在那個時代,是被叫去養豬場養豬的。說實話,我當時還控訴外婆養豬的事情,為其抱極大不平。因為外婆是書香門第出身,對於一位能夠比其他人識字多上幾倍的外婆來說,在那個時代怎麼說也是一位「知識份子」(我奶奶語)。但是,卻被那個時代拉去養豬場養豬,每天面對著豬糞豬吼。然而,隨著我對那個時代的瞭解,我又感謝起來了。人家賣了我的親人,我還要幫凶手數錢。這就是杯具。也正是因為外婆在養豬場養豬,才讓我的那位活下來的舅舅沒有被餓死,我媽媽沒有被餓死,我姨媽沒有被餓死……每天,外婆早早起床去養豬場賺工分,而那位餓死的舅舅也每天早早起床,拉著外婆破爛的衣角,用哀求的眼神對著外婆,希望外婆回來的時候能夠多拿一些米回來。要知道,那時偷米被抓住的後果,我也就不說了。外婆也每天去養豬場之前,穿一件口袋比較深的衣服,希望偷米的時候,不怕輕易發現。雖然外婆每天在養豬場養豬,但是,外婆也不能天天偷米回家。大概也就一個禮拜才能帶回一把米,也填不滿一雙手掬捧的容量。外婆就是靠著每個星期的那把米,讓舅舅多了幾年。
但是,舅舅還是餓死了。大表哥說,舅舅被餓死之前,經常餓得暈過去,並在地上打滾。之後,也就慢慢地被閻羅王(大家應該知道誰是閻羅王)收去了陽壽。對於那位被餓死的舅舅,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在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問比我大近二十歲的表哥(姨媽的兒子)時,他說他根本不知道我們還有一位被餓死的舅舅。要知道,這說明瞭那位被餓死的舅舅在外婆心底是如何的一種悲慟啊!不然,作為江西省內有名的評論家,表哥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家裡的親人被餓死的歷史呢?那是因為,外婆根本不願意提及那段辛酸的往事。
如果大家瞭解江西通史的話,大家就知道,咋江西在那個時代是多麼的牛逼。自己省份的民眾都餓殍滿地,卻大肆地將江西的產糧拉去給中央,還大肆地打腫臉來充胖子,給了之外,還要多給!想想,當時任江西省省長的劉省長是多麼的慷慨啊!
而活下來的舅舅後來告訴我,他們那時吃的最多的就是米糠,吃得拉不出屎來。有的人因為無法正常排泄,就這麼活活地被憋死了!而在《夾邊溝記事》一書中,也有這樣的記載。在夾邊溝,因為吃了不該人吃的東西,都無法正常排泄。所以,他們都形成了一種友誼,就是拉屎的時候相互摳對方的屁眼(今日的說法是菊花)。書中記載了一位民眾因為無法正常排泄,導致拉屎的時候叫對方用鐵器挖糞蛋蛋,但是,無論對方怎麼挖都挖不出來。即使最後挖得屁眼血流不止、潰爛不堪,還是無法挖出糞蛋蛋來,最後就這麼活活地被憋死了。
在當時為「反擊猖狂進攻」而鬥爭、為「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而狂熱的時代,在我們偉大的祖國,一場嚴重擴大化的「鬥爭」,曾帶來了怎樣的痛苦和災難,《夾邊溝記事》只挖掘了其中的一點滴而已。我們根本不知道,在那個時代,還有多少讓我們無法想像的事情出現。在國外,受難者在罹難之後,國家都會樹立紀念碑以祭奠罹難的死者。在中國,不僅沒有立碑,而且還要活生生地封鎖檔案,掩埋歷史,讓歷史永世不得翻身!歷史的風煙已經飄過去了幾十個歲月,加之檔案被控制,我不祈求當局能夠公開檔案,但至少不能讓民眾拋棄那段歷史吧?這是作為一個國家,對自己公民、自身歷史的最起碼的尊重了。
賽妮亞在《夾邊溝記事》一書的序裡寫道:「有人說,歷史是一位公正的老人,最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其實不然,歷史是‘秦始皇的兵馬俑’,你不挖,它永遠不出來。殊不知,有多少埋葬在萬丈深淵的歷史暗角,我們永不知曉,有多少冰雪背後的哭泣引人深思。」
忘記過去就意味這背叛!拋棄歷史就等於判決歷史終身監禁。歷史是過去的事實,是對事實的記載。當代學者徐川在《記憶即生命》一文鮮明地指出:「記憶就是歷史,記憶就是生命。……記憶的遺失不僅是過去的缺損,而且是未來的坍塌,他們捍衛的(記憶)是民族的靈魂。」曾獲諾貝爾和平獎的猶太作家伊利·維瑟曾在獲獎致辭上寫道:「忘記就是遺忘記憶、出賣記憶、出賣歷史。換句話說,遺忘就是甘冒戰爭的危險。」既然記憶是民族的靈魂,那麼記憶同樣需要銘記,同樣需要用精心呵護花草盆景的態度去重新整合記憶的生命力,讓其如接力棒般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手中存活下去。這樣,才能在痛定思痛的清醒遠見之下,重新建構一個新的社會、新的國度。當代著名猶太后裔學者舒衡哲(VeroSchwarcz)在《流離的記憶女神》一文指出,系統地反省後的民族記憶,也是猶太人忍受苦難的力量源泉,並要在重溫民族的過去時,令記憶融入並改變個人的命運發展。猶太民族在艱辛的復國大業上,能讓民族的過去成為忍受苦難的力量源泉,我們中華民族在復興大業上,又何常不能讓歷史的陣痛敲響前進的警種,成為一種前途的指引呢?
中華五千年歷史,從古至今便是一部沈重悲慟的苦難史,四九之後尤甚!如果忘記歷史,忘記對歷史進行反思並徹底清除現實中歷史遺留的病灶,而只是沉湎於輕鬆、休閑、玩耍和戲鬧,則沈重的歷史並非沒有可能重演。我們這個比傻帝國總是譴責日本篡改教科書,殊不知,真正瞭解日本的人方可知曉,日本篡改教科書只是少部分人才能接受到的教育,而中國的教科書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卻要全民族的花朵被強制灌輸、被強制接受!美國當代學者康納頓曾在《社會如何記憶》一書中說道:當國家機器被系統地用來剝奪其公民記憶時,這種互動就會出現尤為極端的例子。當然,我們中國人是不會相信康納頓的「廢話」的,中國人相信的是歷史的健忘所帶來的自欺欺人。然而「紅色恐怖」所導致的是文明的毀滅,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淪陷,殘害同胞成為天經地義,真善美一律顛倒為假惡醜,像如此嚴重的精神污染如果得不到回顧、銘記和反省,極有可能衍化為邪惡滋長的催化劑,極有可能導致社會的大面積腐朽。
在各種原因的屈服下,在各種環境的潛移默化下,更多的人選擇了看似明哲而保身地去遺忘,導致歷史的斷層,文化的缺失。但真正能夠忘記的又有幾個呢?難道那些經歷過屈辱與痛楚折磨般犁鏵過他們心靈、靈魂和脊樑的人真的以為遮蔽或遺忘,便能讓自己浸染在災難已然終結的黃粱美夢之中?大多數人白天若無其事地微笑著面對太陽,夜間卻被記憶從睡夢中喚醒而導致措手不及地躲進床底。為了祭奠無辜的罹難者,為了緬懷無辜的逝去者,為了子孫後代更為清醒地向前邁步,我們應該拒絕遺忘,牢記歷史。要堅守劉燁園「與其被遺忘同化,我寧肯被銘記殺死」的信念,像劉平平、劉源、劉婷婷祭奠他們父親劉少奇一樣,用《歷史在這裡沉思》讓歷史在每一個人心裏沉思,學習他們「憤然剪開手指,讓鮮血去流淌,點點滴滴,匯成不屈的血書」的精神,讓中華民族的後代銘記,在銘記中回顧,在回顧中反省,在反省中清醒,用清醒的思維去排除一切非理性因素的存在。
最後,我引用楊繼繩先生《墓碑》的前言作為本文的結尾:「墓碑是凝固的記憶。人類的記憶是國家和民族賴以進步的階梯,是人類航程前進的路標。我們不僅要記住美好,也要記住罪惡,不僅要記住光明,也要記住黑暗。極權制度下的當權者隱惡揚善,文過飾非,強制抹去人們對人禍、對黑暗、對罪惡的記憶。因此,中國人常犯歷史健忘症,這是權利造成的健忘症。我立的這塊墓碑恰恰是讓人們記住人禍、黑暗和罪惡,是為了今後遠離人禍、黑暗和罪惡。」
201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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