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次柳其暢來和平路當眾把我臉皮撕破,是為我做了件好事,我乾脆在和平路生根了,這一生,就是二十二個月。
七八年,老柳來過一信,他說舊的一年過去,生命中不再會有一個「慼慼」年(七七年,我們結婚)了,新的一年裡,他的洗相生意極好,日均收入在五元以上。他想替我訂牛奶,負擔我生活費,但要我回去。那時,每日五元的收入可以過上等人的生活了,他想以此吸引我回心轉意,他太不瞭解我了。
不久,他又來一信,說他去山城寬銀幕看了場電影,整個電影看完,不知所云,腦子裡只留下了片名:《難忘的人》。他說,走了這麼久,柳晴平時從不提我,興許已經把我忘記,及至有一天,他突然問父親齊阿姨為什麼還不回家?老柳說,他驚愕不已,這麼小的孩子,心底裡也蘊積著豐富的感情。
看完老柳的信,我深受感動,是啊,難忘的人!馬上跑到「愛你」的男人那裡去了。我走到七星崗,一車坐到兩路口,他的相攤就在那裡。
所謂相攤,其實沒有攤,只是把作招牌用的相框掛在小巷口的牆上,人則衛士般站在巷口。遇到有人進出,老柳得從這一人巷裡走出來讓路。街上車輛繁忙,人頭躦動,塵埃滾滾,露天下這樣守生意是很辛苦的。如果天氣惡劣,特別是下起彎腳桿雨,人無處遮蔽,只有提前收攤,回家洗照片又是一番忙碌。我對老柳的生存技能和與各種惡勢力週旋的能力甚為欣賞,這正是我最缺乏的。
趕到相攤,老柳正抱著雙臂,站在離攤子數公尺遠的街上同他的兩個右派難友談天。那裡是兩路口最繁華的地段,四週全是氣派的商店,這個破相攤夾在中間,好比乞丐站在大富翁身邊,顯得特別刺眼可憐。但老柳很振作,他一貫穿戴得整整齊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挺精神。看見有另外兩個男人同他一起,我就在附近停了下來。
老柳轉過臉看了我一眼,又轉過身去聊天了。這一眼,看不出與看任何一個不相識的過路人有什麼不同,既沒有笑一笑點點頭,也沒有揮一揮手示意我等一下,仍然是一副有你不多,無你不少的味道。倒是他的兩位友人都轉過頭來對我笑笑打了個招呼。
那天,天氣很好,太陽很明亮,但我的心頃刻間陰沉下來,我的滿腔熱情被他冷漠的一瞥澆熄,都弄不清自己趕到那裡去,究竟為啥?
呆了近十分鐘,他還沒有過來,我逃也似地回到和平路。
我認為相愛的人,分離後會深深地思念,相見時恨不能馬上擁抱,不管周圍有多少陌生人;我認為相愛的人,不管在外面碰上多少煩惱與失意,回家見到了親人,哭臉變成笑臉,臉上笑,心裏笑,笑得合不攏嘴;我認為相愛的人,心永遠是熱烈的,不會只停留在寫的信上,而行動則是另一樣。世界上只有「這一個」才有這種特殊的感情,只有「這一個」才是特殊的關係,任何別的人都相形失色,都味同嚼蠟,都不可替代。相愛的人,永遠不會有你不多,無你不少,永遠不會冷若冰霜。
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冤枉了柳其暢,柳其暢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我想像的相親相愛心心相印的夫妻關係,太理想化了,它只存在於電影和小說裡。
很快,我又於心不服了,得問問我的友人。省二監獄友王掄揎,解放前中央日報總編輯,七十年代中期以戰犯身份釋放到社會,在市政協參事室上班。聽了我和柳其暢各睡一個被窩,這個七十歲的老人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年輕時,妻子要求我放她一夜假不要抱著睡,我說沒門!我問初中同學來傳真,你說你們胡老師很愛你,有何根據。答曰:看見我就開心,馬上抱住我拚命親,哪怕當著他的母親。想到我的父母,他們的相愛難道有絲毫金錢權勢的介入和得失利害的參與?
我像個討飯的,向人們討答案。討到的答案與我大同小異,我又非常迷茫了。
七九年夏初,老柳約我到枇杷山相見,這裡曾經是我夢想的新生活的起點,我們第一次在此約會。昔日留下的腳印,我們的身影,熱烈的交談,落了打火機,掉了涼鞋,被民兵盤問,都在這裡留下印記,都藉助這個公園保留在心裏。這裡是我倆重溫舊夢的最佳之地。現在,我倆在此努力修補,重建面臨挑戰的婚姻。
那天,老柳破天荒第一次講了一句良心話:「家貞,我對你不起!」我被這句話完全融化,忍住要哭出來的眼淚,抖抖地問:「什麼地方對我不起?」他說:「物質和精神兩方面。」我感動得無以復加,這句話就夠了,百分之百地夠了。柳其暢不愧為不可多得的聰明男人,他理解我的心。二十二個月來,我天天在想念他,二十二個月來,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我馬上痛哭流涕跟著他回到了紅星亭坡。
我作了個空前正確的決定,決定做母親。三十八歲的我,決定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我的「相似形」。
這是一個受盡苦難的女人所可能有的最光輝燦爛的夢,她代表了一代身遭厄運女人們堅不可摧的意志,代表了一代被葬送青春前途的女人們創造生命奇蹟的理想,代表了一代善良女人絕頂的智慧和毫無保留的自我犧牲精神。
可是,我不得不認命,一生中,我沒有一件事是一帆風順的,那怕起初一帆風順,轉眼間也會變得波濤滾滾。
懷孕是一帆風順的,一承接到雨露,便馬上開花。可是,正因為太一帆風順才變得很不一帆風順。老柳覺得是不是我先跟別人揣上了,才趕快回他的家掩蓋,要不然怎麼一句「對不起」的話,齊家貞就扑趴跟斗地歸來了。所以,得知我懷孕的消息,他並不高興,不斷地念叨:「怎麼這麼快呀,怎麼這麼快呀。」還寫信給他弟弟說他根本不想再要孩子,只是扭不過齊家貞。這些都令我很傷心。
別的女人懷了孕,丈夫喜進喜出像喝醉了酒,老婆立即身價百倍重點保護。我沒有這個福分,也不存在這份奢望,我是一棵小草,自生自長,不必特意關照。反正這個孩子我是要定了,我也該要,沒有結過婚,沒有生過孩子,有資格從政府手上申請到一個指標。
孩子很會長,不到三個月,已經很出懷了,有人說可能是個雙胞胎,我聽了很害怕,一個,尚且不知道怎麼帶,帶不帶得好,兩個,要是把他們帶死了怎麼辦?很快,肚子好像原地踏步不大長了,倒是我本人在不斷地消瘦。原來是營養跟不上,孩子在同我爭養料。我一心盼望生個女兒,我喜歡女兒,老柳說他想要個女兒,我故意同他作對,偏說我想生個兒。
想來我是不捨得割斷與和平路這個家的關係,人嫁了過來,糧食戶口都還在那裡,一直沒有遷,每個月都是回家拿糧票,再交給老柳。那時候仍是三分之二細糧,三分之一粗糧搭配。女人懷了孕,嘴就刁起來了,像我這個除了狗屎不吃什麼都吃的女人,現在也開始不想吃麵條粗糧之類的食物,只願意吃白米飯,最中意米粉。本來,這點由於懷孕帶來的小變化,算不上出格。但是,老柳生氣了。
當時,我是在電視大學上班,每日早午兩餐在伙食團打飯吃,間或上食品攤吃米粉,用的都是細糧票,剩下來交給老柳的幾乎全是粗糧了。
那天早上,我交糧票給老柳時,發現一兩細糧票都沒剩下,全是清一色的粗糧,這就意味著我平時晚餐和星期日在家吃的白米飯都是他們三爺子的,他們幫我吃粗糧。我很過意不去:「這個月只有粗糧了,下個月我爭取留些細糧。」老柳怒吼起來:「撞到你個鬼喲!」
懷孕不久,忘記為了件什麼小事兩人吵架,雙方都很硬氣,互不理睬,一句話不說,創記錄地達一月之久。直到老柳的弟弟柳其達從武漢來渝探望父親,住在這裡,我倆才假裝沒事開始說話。其達就睡在樓下,剛才老柳的一聲吼,他肯定聽到了。
頭晚,我在廚房洗手,聽見老柳告訴他弟弟,部隊給他落實政策時發了多少多少生活補助費。對我,他只得意洋洋講過「派專人來」,「發新軍裝轉業軍人待遇」之類的話,從未提過什麼補助費。今日大概是太興奮說漏了嘴,忘記他在對我保密。我突然記起什麼地方寫了一串數字,就是他剛才告訴其達的。我快步上樓,它赫然寫在日曆上,我一直以為它是個電話號碼。
我視錢財如糞土,但是,我重視夫妻間的坦白與真誠。
柳其暢今晨的一吼,使我這段時間的憤怒與羞辱積滿了分,我再一次逃跑了。這次和我肚子裡的孩子一起跑。
為了跑得順利,我選擇了他上晚班的清晨。走前,我環視了他一無長物的家,拿走了唯一值錢的東西——那部德國蔡司相機,是老柳以一百元低價從急需錢用的蔣忠泉手上買下的,就是它,為老柳在枇杷山公園給我家照相立了第一功。我留了張條子:「別驚慌,相機在我這裡,我將賣掉它給孩子補充營養。」
兩小時後,上完夜班回家的柳其暢趕到電大。那天上午,肖老師有事沒來,父親去區政協開會,就我一人在辦公室。他氣勢洶洶地要我還相機,我說已經賣掉了,還不出。兩人大吵,驚動了樓下的學生,班主席和團支書上樓勸架,柳其暢指著我的鼻子說:「她偷了家裡的相機,你們的齊老師是個賊。」清官難斷家務事,兩個學生悻悻下樓了。
老柳突然走到我身邊,抓住我左手腕上的手錶狠狠一擰,錶帶斷了,手錶拽在他的手心裏。這隻上海梅花牌表是因為我教書要掌握時間,借九十元買的,欠債剛還清。他揮了揮手錶:「你不還我相機,我就不還你手錶,很公平。」走了。
女人用錢很節省,灑淚很浪費。我伏在桌上傷心地哭了,被人報復當然是難過的。懷孕難道是刁嘴的理由,粗糧也應當吃呀。他吼了我,我要學會忍受,逃跑無論如何不是辦法。何況,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哪能如此輕舉妄動意氣用事。想到將會有個孩子,自己一個人在外,怎麼辦,心裏很懼怕。
那天是星期六,下午兩點要給學生上輔導課,我借用肖老師的手錶,帶著這張蒼白髮腫的臉和剛剛哭過的紅眼睛走進教室,走上講臺,開始大聲上課。我忘掉了一切的不愉快,又全身心地沉浸在我的天堂裡。
兩週後,我通知柳其暢來拿相機,他還給我手錶,我花兩元錢換了根錶帶。我要他每月付二十元營養費,直到小孩出世,他只答應十元。口說無憑,有條為證,我要他寫在紙上。他寫到:「齊家貞所孕之子,如果確係我的後代,每月付營養費十元,以利孩子的健康成長。」
父母和四個弟弟這輩子算是碰上我這個大冤孽了,連累父親坐長牢,兩個大反革命整得全家一起陪葬,三十六歲才嫁人,四個月就跑回娘家去了。如果現在大著肚子又回和平路,那就要丟盡齊家祖宗的臉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齊家貞情願死,也不能不要臉再回和平路了。除了柳其暢,我可以向任何人訴說苦情,請求幫助。趙劍秋收留了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
我住進了趙劍秋的家,這是她第二次幫助我,上次在她家自學高等數學。她的丈夫週一非還在坐牢,這個單身母親不僅很孤獨,還因為她的美貌惹人垂涎受人欺侮。她說:「有齊姐和我一起住,我日子會清靜多了。」
劍秋的家在下半城的半坡上,每天我掂著大肚子得走一段陡峭的石梯上來,然後是一長段懶腳坡,到較場口搭車到觀音岩,再走一段路才到電大。有一次,為了擠車,一個像「白雪公主」裡的矮男人,衝到我的身前,頭在我的肚子上擂過來擂過去,慌慌張張地不知要幹啥。我怕他傷到我的孩子,狠命把他推得老遠,母獅般嚎叫:「你個混帳,瞎了眼呀!」為了安全,我常常幹脆走路。
這段望而生畏的長坡路我是越來越無能為力,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每日早出晚歸,回到劍秋家,一滴氣力也不剩下。我人越來越瘦,肚子還是日復一日慢慢長大,靜下來可以感到小傢伙在裡面伸拳擊腿,說不定還高興地在唱歌呢。站著,我已很難看見自己的腳尖,雙腿從膝蓋以下開始浮腫,難以彎腰,難以自己洗腳,連鞋跟都提不上了。劍秋代勞一切,洗腳,洗被蓋,洗髒臭的襪子鞋子。她常常從上班處買些好吃的菜回來:「齊姐,這是我專門為你買的,你身體需要營養,盡量多吃,我們在餐廳裡有吃的。」我感動,我慚愧,這些恩惠,或許我一輩子也無法報答。一位好友的兒媳婦尚且可以待我如親人,我的丈夫為什麼不能。我想起《巴黎聖母院》裡愛爾梅斯的嘆息:要是這顆心(敲鐘人凱西莫多)跳動在他(心上人宮廷衛隊長)的胸腔裡,世界該有多麼美好。
那天下班,劍秋帶回一封信,一非告訴她,他的冤案已獲平反,元旦前將回重慶自己的家。
劍秋苦盡甘來,她夢寐以求的團圓夢即將成真,我為她祝賀,為她高興。但是,她家只有一個房間,我這個孕婦無論如何不能擠住在此了。
我又變成喪家之犬,一隻懷了孕的喪家之犬。
想起早年,我們曾經如此無情猛批那些農民的「兩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理想,認為這是小農經濟自私狹隘的思想,低級庸俗眼光短淺。可現在想想,這是活人最基本的要求,無非是一點生產資料一點生活資料,靠自己的勞動,有個溫暖的家而已。我現在有一份工,工資雖然很低,但是我有特殊的天才剋扣自己,戰勝自己的食慾,壓縮自己的飯量,要不是有個孩子在肚子裡,每個月有點錢買米買鹽,我就可以活下去。時至今日,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有個遮風避雨之地,這個最簡單的願望,在當時的中國,卻是最頂尖困難的事情。生活已經教會我吃苦,我什麼苦都能吃,吃下去並不以為苦,還以為生活的本味就是苦。只有一種苦我無法對付,那就是露宿街頭,或者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輪船候客廳,這裡住一夜,那裡睡一晚,暫時幾晚我沒問題,幾個星期幾個月要我這樣,那我就死路一條了。
我哭天無路,去哪裡尋找屬於自己的住處呀!想起蝸牛,它都比我強,要是沒有背上的那個房屋,蝸牛怎麼活呀。
下班後,我從電大慢慢走出來。天下著細雨,從辦公室到觀音岩的那段路被踩成一片黑爛泥,爛泥沒有形狀,水光從它的四面八方反射出來,像撒在黑絨上的碎銀。我的心也被踐踏得像灘爛泥,不成樣子。所有的不幸,這個時刻都回到了我的眼前,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夠撐持得下去。
我平生第一次那麼專注認真,那麼無比艷羨地觀察每棟房子,從觀音岩,七星崗,和平路走下去,無論那些房子多麼陳舊殘破,多麼狹小丑陋,住在裡面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有錢無錢,無論兩代混住還是三代擠居,都是幸福的,都比我有辦法。揣著肚子裡的孩子走啊,走啊,街燈亮了,房子裡的燈也一盞跟著一盞亮了。電燈像光明的眼睛注視著我,沒有一盞屬於我。突然想起監獄裡的小監房,老天爺啊,你就是給我一個小監房我也感激不盡,我就有地方生孩子,有辦法活下去了。
走回劍秋家,還是一籌莫展。我對劍秋說:「你不要擔心,我一定在一非回來前搬出去。」
所有的朋友再次在我腦海裡電影鏡頭般過了一遍,還是沒有一個人有能力收留我。我走投無路,為了孩子,有違本心,我低聲下氣要求老柳接我回去。
「公雞屙屎頭節硬」,重慶人經常這樣說。
二月中旬,學生們正在準備期末考試,我上完最後一節輔導課。通知他們:「留三天時間大家查漏補缺,有問題請上樓,我在辦公室裡等。」可是,那天以後,沒人能找到我。下課後,我坐在椅子裡休息,再沒有氣力站起來。我生病了,只好提前下班回紅星亭坡。
正值春節,吃了幾個湯圓,我腹瀉不止,肚子巨痛,孩子在裡面劇動,她同我共患難。終於宣布:「新媽媽,我等不及,要提前出來了!」我對老柳驚叫:「哎呀,血流出來了!」其實是破了羊水。
趕快進醫院。俗話說「兒奔生,娘奔死」,當媽並不很容易。
拉肚子已經好幾天,見我太衰弱,護士立即給我輸氧,還打了一針鎮靜劑讓我先睡,有了氣力才生得出孩子。
我沉進了大海裡,肉體變得很輕很輕,輕得沒有重量,在海水面上飄來飄去;意識一會兒淡薄,淡薄得幾乎不存在,一會兒沈重,沈重得墜入海底。身心忽兒平靜舒暢,忽兒呼吸困難,好像靈與肉在打架,糾纏一起互不相讓,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我醒了一下,被聲浪包圍,只聽見護士們正在興高采烈地談論一個日本男電影明星,聲音大得像在菜市場同農民爭價錢。我心煩意亂,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不知不覺中,第二次醒來,一個護士正在講她的丈夫五個腳趾頭一樣長,你們說稀奇不稀奇,其餘的護士哈哈大笑,不稀奇,不稀奇,還有人五根手指頭一樣長的呢。唉,她們全然不顧病人的感覺,好像不知道醫院需要安靜。
疼痛仍在繼續,孩子還在肚子裡,想來她肯定也不好過。睡了一陣,我有點氣力喊叫了:「我痛得要命,快點把我的娃兒拿出來喲。」她們不理我,還在哄笑。我加大音量再叫:「我三十九歲生頭胎,沒得氣力自己生,要求剖腹產,請醫生給我開刀。」護士們突然停下來,一個護士驚奇地問:「啥子?你三十九歲生頭胎,啷個不早點說?」我萬般無奈:「病歷上都寫了的,你們又不問我。我要求做手術,把娃兒拿出來。」有個護士很乾脆:「不行,太晚了,娃兒已經下去了。」我不甘心,繼續懇求:「不怕,幫我開刀吧,開死了不要你們負責。」
這句話很壞,不該出自母親之口,可當時孩子死我死我都不在乎了,只圖快點脫離苦海(可見,母親也並非時時偉大,事事偉大,有時候也很平凡甚至很自私)。那個護士生氣了:「你是啥子職業?」知道我是教師(幸好我沒說是電大)。她教訓我:「還是個教師。教師怎麼這樣不講道理。開死了不要我們負責,但是,我們要負責。不行,現在不能剖腹產了。」
還是一位老護士好,見我面容憔悴、雙目深陷,奄奄一息的樣子,坐到了我的身邊。她靠近我的耳朵柔聲細氣地說:「你不要緊張,任何一個做媽媽的女人,都要經歷這個過程。」她這句普通而很有意思的話,使我睜眼看了看她。我看見一張潔白慈祥的臉和一雙充滿母愛的眼睛,煩躁的心頓時鬆弛下來,感到有了力量,有了依傍。我感謝地朝她點點頭。她接著說:「到時醫生可能會給你剪一刀,幫助嬰兒快快產出。」聽了這話,我心一緊,趕緊睜開眼睛求她:「請你告訴醫生,一定要打一針麻藥。」她笑了,安慰我說:「不要怕,困難就會過去的。」後來,我才知道,那種緊急關頭是顧不上打麻藥的。
困難,困難,困難,「噗」的一聲,困難真的過去了。就這麼快,這麼神奇,一切痛苦馬上消除。
一個新生命和著血污,肚臍上留著一段醜腸子,兩個小拳頭握得緊緊的,閉著雙眼,臉漲得通紅,張大著嘴正在啼哭。護士把她舉到我面前:「你生了個女兒,五斤四兩。」
女兒!呵,太好了,我想要的就是女兒。小時候我就說過,當女娃兒好,可以穿裙子。謝天謝地,過去受的一切罪都有了回報,我心存感激。那天是八零年二月二十七,我上午九點半入產房,五個小時後產下了她。我與老柳早已商定好了她的名字,無論男女都取名柳欣。欣是欣喜與欣欣向榮的意思;柳欣與「留心」同音,意即做人要小心,不要像爸爸當右派,不要像媽媽當反革命;柳欣又與「流星」同音,喻人生短暫,應奮發向上,做個德材兼備的人。
儘管是寒冬,我仍大汗淋漓,頭髮濕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我筋疲力盡,人瘦得肚皮貼背脊,無力地閉著眼睛。
護士把我從產房推出來,我直挺挺地睡在床上像個死人,聽見等在門外的柳其暢第一次那麼深情地叫了一聲「家貞」。
我羨慕同房的幾個產婦,剛生出了孩子就精神抖擻元氣十足地向親友講述生孩子的全過程,她們不僅比我年輕,而且多數是營養過剩,生了孩子之後,還是肥頭大耳腰粗膀圓,似乎還留有一個孩子在肚子裡,哪像我這個癟了氣的球,一息游絲連著命。
很快,父親和弟弟們都先後來醫院看我,三弟治平和女友李承蘭也來了,她是個非常熱心勤勞的漂亮姑娘,全靠她和她的外婆想得週到,趕著幫小柳欣做了幾套嬰兒服和一床小棉被,真是及時雨,因為是早產,我自己一點沒準備。大家一致讚揚我有本事,三十九歲生頭胎,居然不用剖腹。
臨走前,老柳把一包被血污弄髒的衣褲交給小李讓她洗。我認為如此私人的髒東西,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動不了,理應老柳洗,怎能讓人家代勞。我對老柳說,這樣做不妥當。他憤怒起來,在小李後頭吼叫:「不妥當,不妥當。小李!回來!」我實在沒有力氣,否則非同他吵一架不可。
醫院規定,小孩滿三天才允許同母親見面並開始餵奶。護士每天上下午兩次推著長車到產房,上面一個挨一個整整齊齊放著繈褓裡的嬰兒,分發給急不可耐的母親們。一些性急的,哪裡等得住漫長的三天,第一天,第二天,就紛紛要求「只看一眼」寶貝孩子了。我睡在那裡,安靜得出奇,既沒想到要看女兒,連翻個身都不願意,因為一動就是一身汗,就是一連串的喘息。痛苦雖已解除,人還是極度虛弱。
第三天,到期了。早上九點半,老柳還沒到醫院,也就是說我還未吃早餐,肚子空得發慌。值班護士按慣例,依床位把孩子一個一個遞到母親手上。看見她捧著柳欣朝我走來,驚慌失措的我,拚命朝她擺手,連呼:「我不要,我不要!」護士在一半路程上停下來,不解地望著我,弄懂我的意思後,她把柳欣推回了嬰兒室。這位護士很生氣,她要懲罰這個壞母親,絕無僅有的壞女人。
我當然想見柳欣,想看看她長得怎麼樣,究竟像誰。眼睛嘴巴像爹像媽都行,反正都不錯,鼻子一定不要像我,蒜頭鼻子最醜,老柳說身材一定要像他,直直的,駝背的媽媽最丟分。可是,護士把孩子抱給你,並非光讓你看看鼻子嘴巴什麼的,而是要你自己坐起來,抱住她,餵她奶,誆她睡,兩個小時之後才接回去。不像別的產婦,老有人在一旁相幫,我人單影只,屁股上縫了針,根本坐不穩,雙手無力,拿杯水都在發抖,哪裡抱得動一個孩子。萬一手一軟,孩子掉在三合土地上,摔死了怎麼辦。何況,七個半月的早產兒,不知有多麼嬌嫩,我怕一口氣呼重了,都會把她生命的嫩芽摧折。後果實在太可怕,我不敢見她。
第四天不見柳欣的影子,第五天還不,那個護士懲罰我過度,老柳憤怒了,去辦公室大發雷霆,欣兒這才被釋放。
看著抱在老柳手上的女兒,滿腔激情在我心中升起。我相信,全世界所有的父母,當他們捧著這不滿一尺的新生命時,都好像捧著一輪光輝的太陽,捧著天才,捧著希望!我相信,當我剛出生被我的父母捧在手上時,他們也一定和我一樣,絕不會想到,這個女孩子二十年後將淪為一名苦囚。那不是人生,那是權力對人類殘酷的扼殺。
親愛的女兒呀,但願你健康美麗,聰明正直。並且,絕對絕對,不再重複你母親的厄運。
因為不足月,女兒老是睡覺,很難看到她睜著眼時的模樣。當我第一次給她餵奶時,她咬著乳頭,閉著眼睛,不慌不忙,一口一口沉穩有力地吮吸奶水,那是一種慾望,一種信賴,一種向親力。我相信她不會夭折。
我每日早中晚三餐,每餐吃六個煮荷包蛋,每天十八個雞蛋度日,成了個吃雞蛋的專業戶,相信也是個拉雞蛋的專業戶。據說,每人每天最多吃兩個雞蛋,超過了就是浪費,就會被排泄出來,每天吸收兩個,拉十六個雞蛋出來,還不算拉雞蛋專業戶?這一次與上次人工流產不同,那次是雞蛋也難得吃上一個,這次是創日平均吃雞蛋的世界記錄,因為這次家裡雞蛋過剩,我所有的親友(奇怪,他一個也沒有)得知齊家貞產下千金的消息,不約而同都送雞蛋,每人五十三十不等,一下子收到六七百個。那時候的人家沒有冰箱,雞蛋不能久放,於是全家總動員,以我為主,以吃雞蛋為生。這真把老柳好死了,一來簡單,二來省錢,他落得頓頓煮雞蛋營養我,培養我成為吃雞蛋大王。
哪怕我從小到大對雞蛋情有獨鍾,聞到香味都讓我神魂顛倒,哪怕我從小到大對雞蛋產生過多少美妙的憧憬,愛上了與雞蛋有關的一切,我愛小黃雞娃,愛煎雞蛋變成的金黃顏色,但面對如災難湧來的雞蛋,就像弦繃得太緊要斷,人高興得過分要瘋,一切事情都有個度,吃雞蛋過度,就是吃雞屎,就立即要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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