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詩詞的現代解讀

「唐詩宋詞」與「唐宋詩詞」

中國古代文學中,最具特色、最有水準、也最能體現民族文化的,要數唐宋詩詞。美學家李澤厚曾經有一個判斷:我們的傳統文化光輝燦爛、博大精深,但裡面有很多內容,隨時代變遷,它的光輝會逐漸黯淡,有些價值會過去。但他認為只有一點是永遠不會過去的,那就是唐詩宋詞——唐詩宋詞的價值是永恆的。這點我十分認同,我甚至想,只要中國人還說漢語,還寫漢字,唐宋詩詞的經典就會永遠活在人們心中。

但為什麼要說唐宋詩詞呢?我們的詩歌史源遠流長,且不說《詩經》、《楚辭》,就連中國古代甲骨文的卜辭中,也有很好的詩,而我們為什麼單從唐宋詩詞談起呢?因為方塊漢字單字、單音、單義,有平上去入四聲的講究,組成文本,最能發揮其審美潛能的要數詩詞。雖然後來出現了散曲,也比不過詩詞。詩詞是漢語所能創造的文學中最精練、最美的一種。

古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有種種特點。與其談論中國古人的生活藝術,還不如用「帶有詩意」來描述:他們的人生態度、思維方式都帶有詩意,是一種詩意的文化和詩意的生活態度。只有陶淵明、蘇東坡等才可以真正「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語),他們整個人生就帶有詩的傾向,更不用說其寫的作品了。

中國古代好的文學作品,都是趨向於詩的。且不論《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劇本中帶有詩意的曲文和說白,「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即便小說也是這樣,相對《金瓶梅》而言,大部分讀者更認可《紅樓夢》,我想正是因為《紅樓夢》有一種詩的光輝。有人問艾青「什麼叫詩?」他說:「詩,就是文學中的文學」。這句話放在西方文學裡面不一定準確,但放在中國文學裡面卻再準確不過。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最具文學特徵、非功利性的,完全審美愉悅的東西,應該是詩歌,特別是唐宋詩詞。

我們通常所講的一個文學史名詞叫做唐詩宋詞,大家知道唐詩宋詞以及元曲和明清小說,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在某一個朝代發展的特別充分的一種文學:唐朝是五言詩歌,宋朝是詞,元代是曲包括戲曲和散曲,明清是小說,這是一種大致的說法,從王國維以來,說文學一代有一代之勝,每個朝代有一個特別發展的文體。但是,我感覺這個說法並不是很精確,比較精確的應該是,詩詞在唐代和宋代都非常發達,所以我喜歡說唐宋詩詞,原因就在於詩跟詞這兩種文體實際上在整個唐代和宋代都有過非常輝煌的表現。

首先我們看一看,現在保留作品的情況。全唐詩當然是非常了不起的詩歌寶庫,我們現在擁有全唐詩一共有五萬六千多首,而全宋詩就更多了,現在已經出版的全宋詩裡擁有詩歌作品24.7萬,它的數目是唐詩的差不多5倍。中國古代的詩人中間哪一位詩人寫詩最多?我們都知道是陸游,他的詩流傳下來的有九千多首。當然數量多不是重視的一個理由,但假如我們僅僅講唐詩宋詞的話,那麼就把20多萬首宋詩排除在這個範圍之外。我們大家都比較喜歡的北宋的蘇東坡,南宋的陸放翁這樣的詩人就排除掉了。雖然魯迅先生曾經認為,「一切好的詩到唐已做完」,但宋詩也應包含在我們的視野中。研究詩歌要兼顧唐宋,才能有更深的理解。詞也是這樣,雖然在宋代達到高峰,但如果只講宋詞,忽視唐五代詞,還是會有重大損失。唐五代詞的數量雖然不多,大概2600首作品,但是它的水準已經很高,已經出現了像韋莊、李後主這樣的大詞人。詩詞這兩種文體本來關係非常緊密,閱讀和研究詩詞,不妨將唐宋打通,作為一個完整的時代來看。所以我比較傾向於用唐宋詩詞這樣一個概念。

詩詞文本的準確解讀

唐宋時代距離現在最近的也已經有800多年了,早的已經有1400多年,在距離我們這麼遠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古人基於他們生活中的感受來寫作,留下了那麼多的詩和詞,在時隔千年以後再來讀它,我們閱讀行為跟古人相比,有什麼不同的條件,我們是處於有利的地位還是不利的地位?這個問題改變一下角度,也就是我們現在讀的時候應該注意什麼?我想可以從兩個角度來切入這個問題。

首先第一步要解決的是文獻問題。一般來說古代某一個時期的文學作品在流傳的過程中間數量總是越來越少。中唐的韓愈在談到李白、杜甫詩歌的時候就已經說他們的作品流傳人間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的原話是「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那麼問題就來了,從唐宋到現在經過1000年的歷史過程,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文獻是不是比古人少得多呢?或者說是越來越少呢?我們在閱讀的時候,我們所處理的對象是不是很不完整呢?這是不一定的。剛才所講的是一般的情況,但是反過來有的時候我們也會處在一個有利的條件,這就是歷代都有很多的專業工作者,進行收集整理,把遺失的東西再找出來,因此在某些方面也許處於時代更後的讀者讀到的文本更多了。

譬如聞一多在西南聯大講唐詩,他講的結果後來寫成了《唐詩大系》,他那個時候處理的文本材料就是一部《全唐詩》。《全唐詩》的數目是四萬九千多首,但是我們現在作為一個專業工作者,應該處理的唐詩文獻就遠遠超過這個數目,我們現在已經有五萬六千多首,就是說在那以後我們又補了七千多首進去,我們所掌握的唐詩文獻要比聞一多來得多。

史學家陳垣曾教導學生不要輕信白紙黑字,他在《史源學雜文》中引用「無信人之言,人實誑女。」(語出《詩經·揚之水》)來強調所讀的材料是否準確可靠。古代作品年代久遠,文本在流傳中會發生變化,即使是正規途徑的出版物也難免出紕漏。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一定要選擇,因為你不可能讀所有的作品,你肯定只能選一部分作品來讀。這個時候你應該掌握盡量多的文獻,也許對普通的讀者說這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在於哪裡?我們必須要讀一個真的文獻,而不是假的文獻;讀一個準確的文獻,而不是讀一個有錯誤的文獻。譬如說在聞一多寫文章的時候,他的引文、他的註解,只要注上是《全唐詩》卷幾就行了。只要這首作品見於《全唐詩》,就認為沒有文獻上的問題,這首詩是可靠的。但是現在經過研究,我們已經知道,《全唐詩》裡錯收的詩非常多,裡面有許多作品實際上是張冠李戴,同樣一首詩既在張三名下出現又在李四名下出現;更嚴重的是有一些不是唐代詩人寫的詩,是唐以前的人寫的詩或者唐以後人寫的詩被錯誤地編進去了。我們對文獻的真偽程度的瞭解是可能超過前人的,我們完全可以讀到一個更好的選本,裡面的材料更可靠,這是我們現代解讀的一個有利的條件。

第二是關於文本閱讀的問題,選擇準確的材料。文獻的真偽的問題我們不會要求普通的讀者來做,這是專業工作者的問題。那麼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我們的問題就在於怎麼理解這個文本,怎麼解釋它,怎麼欣賞它,怎麼通過閱讀來溝通我們跟一千年以前的作者兩顆心靈之間的交流,全部閱讀的意義就在於這裡,假如不能跟古人達成交流,這個閱讀就沒有什麼意義。這一點上我們現代人處於什麼地位呢?應該承認大前提是不利的,因為我們離古人的生活環境太遠了,古人產生喜怒哀樂的背景,用西方人現在的術語說就是語境,跟我們現在有很大的變化。某件事情古人覺得很大、很重要,我們現在覺得沒有那麼重要,古人因為某件事情情感上受到很大的震動,我們現在覺得很平常。舉一個例子:離別。中國的古人非常重視離別,寫離愁別恨的詩,在古代詩詞中佔了極大的一個部分,寫跟朋友的離別、兄弟的離別,當然更多的是情人、夫妻之間的離別,都會產生很多好詩。我們現代人來讀這些詩的時候,覺得好像沒有受到太大的震撼。古人的那種離愁別恨,現代人看來比較淡漠,這是因為我們現在的交通發達了,通訊發達了。古人一旦離別,一去半年不知音訊,寄一封信不知道要怎麼難。現在你到哪裡去,朝發夕至,晚上一到打個電話,我平安到達,不需要寫詩,沒有那麼多的眼淚要流出來。所以有一部分詩古人寫得很投入,我們今天讀來好像並不受到很深的感動,這是處於一個不利的條件。

還有一點就是我們對古代有些東西已經不熟悉不瞭解,這樣就會產生一些誤解。我們在讀這些古詩的時候根據我們現在的理解來理解它,事實上這種理解可能是不準確的,甚至是錯誤的。今天的讀者,對於古人的生活狀態、典章與民俗、語言的表達習慣不甚清楚,解讀起來也會發生偏差。錢鐘書曾引用美國詩人RobertFrost的話:「詩歌就是一經翻譯就不再存在的文本。」

那麼反過來說,怎麼才能不誤解,怎麼得到正解?我想作為一般的讀者來讀古人的作品,首先要選擇比較好的選本,不要去買不負責任的粗製濫造的選本,它裡面選的既不好,講解往往也錯誤連篇,讀這樣的東西你會受它的誤導。然而說千說萬,到最後落實到一點,就靠讀者自己的判斷,要在經常性的閱讀中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判斷能力,努力提高自己分辨真假,分辨好壞的能力,讀到自己有選擇了:在李白和杜甫之間我更傾向於哪一個,在這兩首詩中,覺得哪一首更好一些,這個時候便可以進入閱讀的境界了。

唐宋詩詞與現代人生

唐宋詩詞是我們的古人、我們祖先中間最有靈氣的一部分人,他們用這種文本,來表達他們對生活的全部感受,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表達他們對真善美的追求,表達他們對友誼、對愛情、對國家、人民的熱愛。這些東西經過一千多年時間的傳遞,跟我們當今讀者的心依然相通。也就是說,我們閱讀這些作品,我們會在人格,會在道德修養上受到很好的熏陶。讀了以後,會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人與人之間要有一種基本的同情,我們每個人都是普通人,不一定能為別人、為這個社會貢獻多少,也不一定能做多少事情,但是心裏要有這種關懷。有了這種關懷,你是憂國憂民的人,一旦你有能量了,就能發揮作用了。我們讀一些唐代的、宋代的詩詞,讀一些好作品,在人格精神上面,可以受到很好的熏陶。

唐宋詩詞相距我們已經十分遙遠,但它並不是一個死的文本,而是依然生活在我們中間,現在人們還是要讀它。人會有各種各樣的境遇,寫詩就成為表達情感的途徑。正如冰心所說:「恨不趁古人未說我先說」,然而,我們何必自己寫詩呢,我們也可以讀詩、讀詞。

在唐宋時代,像杜甫這樣憂國憂民的詩人並不是很多,更多的人是表達他個人的一些生活感受。這些作品,只要它表達了一種真誠的、純潔的情感,同樣能對我們起到一種熏陶、淨化靈魂的作用。

上世紀50年代,曾經有過一場關於李後主的詞是否具有人民性的大討論。討論的結果當然是否定的:李煜作為一個國君,亡國離開金陵時悲吟「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怎麼說也跟勞動人民不沾邊。但,恰恰是這樣一個脫離人民群眾的君王的詞作,卻常常能叩動各種身份人們的心弦。

李後主具有過人的藝術才華,但政治上卻無所作為。經歷從南唐君主到北宋俘虜的人生遽變,他不禁感慨:「帘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樣一個人,一個高高在上的君主,他的生活經歷跟我們普通百姓完全不一樣,但是他寫的詞同樣能夠感動我們,同樣能夠給我們一種美好的精神享受。

身份的差異沒關係,只要是他作品中表達的這種感情是真摯的,不同身份、不同階級之間,人們是可以產生共鳴的。所以魯迅說《紅樓夢》中的焦大不會愛林黛玉,不愛林妹妹也許是對的,但不影響焦大他可以同情林妹妹。這兩種身份的人之間,他們是可以互相同情的。唐宋時代那些最好的作品,它們都傳遞著一種純真的、優美的情感,這東西傳到我們今天,對我們有很大的作用。更何況,唐宋詩詞中間還有更積極的內容,有很多作品寫愛國思想,歌頌人跟人之間的情感,特別是家庭內部的天倫之情。

我以為一切好的詩詞,到唐宋已被寫完。我們的學術研究,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能讓其他人更好地閱讀,幫助讀者獲得更加準確可靠的文本,得到更加切近文本原意的解讀。只有唐宋詩詞還有閱讀價值,在普通讀者中還是活生生的,我們的學術研究,從整體上說才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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