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的幻滅之旅,1973年的中國
我大學畢業後不久,在1967年第一次嘗試中國之行。我的父親是大學教授,他崇拜毛澤東,思想上是個激進的左翼派。加上我在反越戰運動中不光是參與,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活躍份子,這些東西都讓我對社會主義中國充滿嚮往。
那時我身在香港,給北京政府寫了一封申請信。幾個月後我收到一封懇切的回信,信有兩頁紙,像是一位英語不靈光的紅衛兵,用一臺不靈光的打字機辛苦折騰了好些天的成果。信中寫道中國人民無意於冒犯我,只是鑒於我來自一個搞剝削壓迫的帝國主義國家,要想造訪人民的國度是不能夠的。離港前我買了四套《毛澤東選集》,並且特地撕掉書皮,好一路順利地把它們帶回帝國主義美國。
1973年的5月,新的機會來了。在一年前即1972年4月份,中國兵乓球代表團回訪美國,打破了兩國冰封23年的外交關係,我在期間任翻譯一職。那時共有六名美方的譯員,有一次由我打頭,與其他三位同事一齊抗議,拒絕參加尼克松總統在白宮會見中方代表團的活動。(會見的前一天,尼克松下令轟炸越南的海防市,在這樣的背景下白宮安排與代表團輕鬆小敘,我認為非常不妥。)在整個行程中,代表團官員對我印象很不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自這個插曲。
一年後我們幾個譯員申請訪問中國,這次得到的答覆是肯定的。在超過四周的時間裏我們去了廣州,上海,蘇州,西安,延安,北京和唐山。至於旅行的開支 ——住的,吃的,坐飛機,坐火車,遊覽觀光,所有的花銷——550美元。相當關照的價錢。
只是先前對共和國的臆想卻隨著行程的推進逐漸崩裂了。我隨身帶著小相機,自己開路,自己去尋找「真正的市井生活」。在讀研時我瞭解到,1958年的 「除四害」運動後,中國的大地上就沒有蒼蠅了——在除四害講衛生的指示下,蚊子,老鼠和麻雀也是消滅對象。有一次在蘇州,我看到一張白色的石凳上停著一隻蒼蠅,就用相機拍了下來。我感覺捕捉到了一點兒什麼。
延安處於陝西省的中心,從1936年到1948年一直是中共的根據地。在那兒有一次我們四個人搭上一輛擁擠的公車,隨著司機喊一嗓子「外賓!」,馬上四個有座位的乘客唰唰站起來給我們讓座。我看出旁邊一位老人似乎並不情願。我說:「您請坐。」他沒有回答,卻還是站著。我很難堪,也站著沒動。接下來的行駛中,滿車的人忍受著這樣的滑稽場面: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車廂內,赫然空著一張座位。
我們在乘火車時每次都安排軟臥車廂,絕大多數的中國人卻在硬座車廂。我滿腦子社會主義信條,問導遊:」為什麼會有軟臥?除了我們還有誰坐?」
」領導們坐,」導遊答道。
」為什麼?」我沒意識到這問題有多傻。
」領導忙。領導壓力大。他們需要軟臥。」
我心裏那個人人平等的烏托邦被現實沖刷得夠嗆,一路上不斷遭受新的衝擊。印象最深的是在唐山參觀那裡的大煤窯,那地方在北京東面約一百英里。我們坐升降機下到很深的井下。(三年後發生7.8級大地震,這個井下被埋的工人不計其數。)軌道車在迷宮似的礦井中穿行,我在車上注意到沿途寫著「慢行!」「警號!」 等標語。這些標語是繁體字,納悶的是沒有政治口號。清一色的作業警語。這與地面上的世界對比鮮明,在那兒隨處可見毛主席語錄,它們出現在紅白相間的美麗橫幅上,在燙金揮就的巨幅展板上。
「怎麼井下沒有毛主席語錄?」我在參觀完後問導遊。
「那兒太髒了!」她脫口而出,有些惱我居然把最高思想和那樣一個地方扯到一塊兒去。我百味雜陳:煤礦工人髒就髒了,他們頭上的指導思想髒不得。
在上海時我為母親選購紀念品,這個舉動讓導遊內心的羸弱顯露出來。我母親叫比尤拉,出生在內布拉斯加州的一家農場,她善良樸實,小麥與小麥的顏色都是她的最愛。我在一家小店看見有賣拂塵的,心想她一定喜歡。它們用高粱稈子精心編製,一些深色的斑點散落在淺棕色的柄條上,很是別緻。還透著一股勞動本身的莊嚴 ——我保證她會愛不釋手。我想像著母親把拂塵掛到房間牆上的模樣,於是就買了一把。
不一會兒,我們一位導遊非常不安地過來了。他的表情像在受刑,既想處理好眼前的突發事件,還要竭力保持禮貌。
「你買這個幹嘛?!」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
「我去給你挑個好的!」他拿過拂塵逕直回到店裡換了——我左看右看,沒看出來好在哪兒,不過在他看來順眼多了。在回賓館的小巴上,他坐到我旁邊,審問開始了。
「您母親喜歡絲綢吧?……我們中國有絲綢。我們中國還有玉器,有景泰藍。你怎麼買個農民才用的掃帚送你媽媽,這能代表中國?」到這時我才有點明白了,我的舉動被劃為別有用心,是與我母親一同瞧不起中國。
我猶疑了:是否他對勞工階級,對那些編製掃帚的人在內心深處是尊重的——他只是希望我母親對中國有個光鮮亮麗的印象,僅僅出於這樣的動機,他揣測資本社會的母親看重絲綢而不是掃帚,事情的實質是這樣的嗎?還是更灰暗?是否他加入到整個社會的大騙臺,台上把掃帚捧得比絲綢高,其實真相剛好對調?
我不斷試著與普通市民交流,我要的是既定安排之外的接觸。然而這並不容易。常常是一大群人圍觀我們,他們不靠近也不出聲。我記得很清楚有個中年男人 ——大概三十歲的樣子——擠在人群裡跟我用眼睛神交。我正要對他說話——「你叫什麼名字?」,」你好啊!」——對方的面容不禁扭曲得厲害,彷彿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我只得放棄了。
相比之下小孩兒沒那麼拘謹,對我們的好奇心也明明白白寫在臉上。我們隨便走到哪兒十分鐘開外,身邊就有他們長長的隊列,像被我們施了魔法似的。有一次特別滑稽,我們正好從北京動物園門前經過,一些小朋友票都拿到了本來要看河馬長頸鹿的,卻跟在了我們屁股後頭。
另一次我們在西安,與許多兒童一起參加聚會,小傢伙們把我們團團圍住,想要張口的樣子。於是我問一個小男孩長大了想做什麼。
「我要去祖國最艱苦的地方為人民服務!」他用激昂的聲音喊道。
「那你呢?」我換了個人問。
「我要去祖國最艱苦的地方為人民服務!」同樣的激昂,同樣的回答。
我接著問了三四個年齡相彷的男女孩兒,答案完全一樣。我相信這並不是組織者事先排練好的,我就是即興問問。我不知道在這樣一種高度一致的背後,有多少是因為籠統地灌輸標準答案,又有多少是因為頭一個男孩兒回答得挺正,其他人為保險起見,就全然照搬免得踩雷。我不知道,反正是太難忘了。
經歷這一年我領悟到太多,以前只看到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是怎麼說的,沒看到具體實施起來是怎麼做的,也收穫了太多別的領悟。1979到80年我在中國整整一年學習後毛澤東時代的」傷痕文學「,通過與中國作家和讀書人的交流,我漸漸體會到,即便是當時能夠公開發表的譴責文章,也只是觸到那場災難的皮毛而已。被稱為「中國良心」的劉賓雁先生是位持獨立政見的記者,他的報導真實犀利,直刺喉舌,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雖然情感上難以接受,我得說中國共產黨會無忌憚地撒謊。我還以為只有在跟人的交往中才會被騙。1989年2月在北京,我和好友方勵之受美國總統老布希的邀請,攜各自的家眷在赴宴的路上被警察攔住了。中方的領導人不希望方勵之出現在宴會上,為保萬無一失,他們派警察監控並把我們引到很遠的地方才罷。這件事情讓我挺驚訝的,卻還沒有讓我崩潰。讓我崩潰的是在數天之後,作為官方媒體的新華社對此事件的報導內容,並散播到全國。報導惟妙惟肖地杜撰出一個故事,與我的親眼所見相去甚遠。我非常憤慨,拿著報導就去問方勵之,「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方勵之這傢伙很厚道,不忍挪揄我的天真,他只抿嘴笑了笑。
(本文摘自《香港經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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