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的「突然襲擊」 毛嚇壞林彪救駕

44 國家主席劉少奇的「突然襲擊」
1961∼1962年 67∼68歲

大躍進開始時,劉少奇雖然不滿,行動上仍隨波逐流。當大飢荒鋪天蓋地而來,彭德懷在廬山大聲疾呼時,剛當上國家主席的劉少奇沒有跟彭站在一起。

但劉少奇心裏越來越不安。到一九六一年初,他知道全國已餓死了三千萬人。這年四、五月間,他回到湖南老家去視察。故鄉行使他親眼目睹人民的極度苦難,給了劉少奇巨大的心理衝擊,他下決心要設法制止毛。

回鄉期間劉少奇去探望他的姐姐。姐姐早年出嫁的家庭在共產黨掌權後算作「地主」,是「階級敵人」。她偶爾給劉寫信講到艱難的生活,劉回信給她講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如今他帶來的是更人情味的東西:五斤大米、兩斤餅乾、兩斤糖果、九隻咸蛋、一瓶豬油。他看到姐姐躺在床上滿臉泛黃,昏暗的眼睛充滿淚水,死灰色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說不出話來。她挨餓受凍患了病,臥床不起已經有好些日子了。劉少奇問起姐夫,她雙手捂著臉,嗚嗚地痛哭起來。她的丈夫剛死去,原因是吃了半塊女兒像寶貝一樣留給他的糠粑粑,餓癟的腸胃無法消化,活活憋死。沒有醫生可看,沒有醫院可去,人死在青筋暴起,大汗淋漓的痛苦翻滾中。這位姊夫曾在劉少奇當上國家主席以後,給劉寫過一封信,講了村民們餓肚子的真實情況。信被截下來,他被扣上「破壞大躍進」的帽子受批鬥,被綁在水塘邊的樹上任北風撕打,快要凍昏過去時才放回家。劉少奇走了一路,一路都聽到這樣的故事,看到令人心碎的景象。他看得出人民痛恨共產黨,痛恨他本人。在他家老屋旁的電線桿上,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用木炭寫了五個大字:「打倒劉少奇!」這個孩子的家裡一年餓死了六口人,母親死後他抱著嗷嗷待哺的弟弟到處找人餵奶,弟弟在他懷裡斷氣。那時候「寫反動標語」要當作反革命處理。劉少奇叫當地幹部不要抓他,說這「可以理解,不要怪他!」。

劉還下令地方當局不得懲罰「偷」食物的農民,說:「社員這樣想,你拿得我就拿不得?你大拿我就小拿。」這等於說共產黨政權對老百姓像強盜一樣,劉少奇的痛心疾首可見一斑。

他甚至公開向老百姓道歉,臨別時對村民說:「四十年沒有回過家鄉了,沒想到父老鄉親們今天的生活這麼苦,沒想到解放十多年了家鄉還是這麼貧困……看到這些,我心裏很難過,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各位父老鄉親呀……」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低低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回到北京後,劉少奇在中央工作會議上說:「我看是到時候了,再不能繼續這樣搞下去了。」

秋收在即,毛澤東在一九六一年八月再上廬山,決定徵糧數字。毛、劉之間的爭論和緊張關係,連江西省一位負責人的十幾歲兒子都注意到了。這個男孩在廬山上的人工湖裡游泳。他看見毛來了,坐在湖中一個三十多平方公尺的木頭平台上,身邊簇擁著警衛與歌舞團女演員。男孩興奮地爬了上去,對毛說他游泳喝了水。毛說:「這算什麼,喝一萬口水才能學會游泳,你就喝了幾千口。」學游泳得喝水是毛常用的比喻,跟「交學費」一樣,是他把中國經濟搞得一塌糊塗的藉口。

不一會兒,劉少奇由四個警衛陪著也游過來了,上平臺以後,他跟毛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點一下。小小平臺,兩人各自坐一頭,各抽各的菸。男孩納悶地想:「他們為什麼不說話呢?」

毛的其他同事也勸他改變政策。周恩來到河北老根據地視察回來後對毛說:「除了樹葉、咸菜、野菜以外,就沒有東西了,硬是沒有存糧。」毛聽了煩得要死。在廬山上,有一次周恩來發言,毛插話說:「錯誤就是那麼一點,有什麼了不得!」

毛最終答應了降低徵糧數字,比他在年初時定的降低百分之三十四。這一來,一九六一年餓死的人比上一年減少一半,可還是餓死了近一千二百萬。

毛的讓步有部分原因是眾多工業項目由於缺乏鋼鐵、煤炭、電力等而不得不「下馬」。下馬當然是好事,可是精簡下來的兩千六百萬人卻被簡單地扔回到飢餓的鄉下去。這些人中大多數是在過去三年中從農村招上來的。人類有史以來還沒有哪個政府把這麼多人任意地趕來趕去。毛讚揚道:「我們的中國人民、我們的廣大幹部,好呀!叫做兩千萬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不是共產黨當權,哪個黨能辦到?」」一朝回到村子裡,這些人便失去了在城裡享受的定量供應的糧食,和微薄的福利待遇。

點頭答應降低徵糧數字的同時,毛警告廬山上的中共要員們:「現在是退到谷底了」。周恩來離開廬山後對他的部下說:「今年為了緩農民的氣,在廬山把糧棉油的徵購數目搞低了。」「但是,不能說明年還是這樣。農村明年就得回升。」

由於來年又要餓死更多的人,毛擔心會有人對他採取激烈手段,他用一種別出心裁的方式發出警告。當時英國陸軍元帥蒙哥馬利訪華,毛在接見他時說:「我隨時準備滅亡。」接著他講了五種死法:被敵人開槍打死;坐飛機摔死;坐火車翻車翻死;游泳時淹死;生病被細菌殺死。最後說:「這五條,我都已準備了。」毛跟外國人的談話政治局的人能看到,毛這是在告誡他們:我隨時都有準備,你們不要心存妄想!

毛對他性命的擔憂不是沒有根據。甚至在中央警衛團裡,在那些保衛他的人中,對他都是怨聲載道。警衛團負責人汪東興一九六一年初給毛的(關於中央警衛團的思想情況的報告)說:「戰士董方會說:「毛主席住在北京,知道不知道農民生活?糧食打那麼多都到哪裡去了?」戰士許國亂說:「叫人們吃菜是不是毛主席下的命令?中南海修建工人每月六十斤糧食還沒勁呢,農民光吃菜和白薯,吃不到糧食。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戰士張立臣說:「現在農村老百姓吃的連狗都不如,過去狗還能吃到糠和糧食,現在人餓得沒勁,小豬餓得站不起來。社員反映說:毛主席是不是叫我們餓死。」」中央警衛團因此受到狠狠的清洗。

近在眼前的威脅是在黨代表大會上被選掉,或者落到有職無權的地步。最瞭解毛的林彪在筆記裡寫道:「他最大憂慮在表決時能佔多數否。」一九六一年九月,照黨章規定中共應該開「九大」。毛得盡一切努力避免「九大」。

早在一九五九年,毛已經感到中共高層對他政策的強烈不滿。他在四月的講話提綱裡寫道:「如果你們不投我的票了,拉倒。」隨後的大飢荒強烈地震撼了中共幹部,有代表性的是安徽一九六一年元月開的五級幹部擴大會。「會上講話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家裡死了人的,他們在吐(冤)氣時,百分之百的悲痛流淚。會場上看到他們哭,特別是大量人口死亡的情景,都十分沉痛。絕大部分同志部被感動得心痛流淚多次。有不少人自上午訴苦開始,到下午七點鐘散會終止,眼淚部沒有幹過,尤其是婦女,哭得更厲害。」

中共幹部和他們的家庭都得勒緊褲帶,一人一個月二十來斤糧、幾兩油、一點點肉。在中南海的紅牆內,劉少奇的身邊工作人員因為吃不飽飯,把花園和草坪改成了菜地。飢餓使毛的幹部們幾乎人人都渴望改變政策。

毛把責任推到基層幹部頭上,說問題的原因是「壞人當權,打人死人,糧食減產,吃不飽飯」。他又怪罪於蘇聯「現代修正主義」。他還說中國發生了「特大的天災」。根據氣象記錄,大飢荒的幾年不但沒有全國性的天災,天氣還比一般年景好。幹部們對全面情況不瞭解,毛的嫁禍於人還能騙些人。但是,看到全國人人都在餓肚子,大批餓死人,幹部們不能不感到自己的黨總是有點什麼問題。

為了喚起對他本人的好感,毛向全黨宣布他要「跟全國人民同甘共苦」,不吃肉了。的確,在一個短時間內他不吃肉了,但他在吃魚,毛最喜歡吃魚。在大飢荒期間,他還對以肉食為主的西餐發生了興趣。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毛身邊工作人員會同廚師為毛精心制定了一份西餐菜譜,包括七大西菜系列:魚、蝦、雞、鴨、豬肉、羊肉、牛肉。魚蝦類列有:「蒸魚布丁、鐵扒桂魚、煎(炸)桂魚、軟炸桂魚、烤魚青、莫斯科紅烤魚、吉士百烤魚、烤青菜魚,菠菜煮魚、鐵扒大蝦、烤蝦圭、蝦面盒、炸大蝦、咖喱大蝦、罐燜大蝦、軟炸大蝦、生菜大蝦」等等。雞類包括:「黃油雞卷(雞排)、軟煎雞排、雞肉餅、雞肉元,大王雞肉餅、雞肉絲、罐燜雞、紅燜雞、蔥頭燜雞、青菜燜雞、紙包雞、雞丁敏士,椰子雞,奶油雞」。豬肉類有:「烤豬排、烤豬腿,炸豬裡脊、炸豬排、溜豬排、法國豬排、意式奶豬」等等。至於牛羊肉,毛不是很喜歡,但也有不少品種:「羊肉串、烤羊腿、烤馬肉、白燴羊肉、煎羊排、煎羊肝、牛扒、煎牛肉、咖喱牛肉、伏太牛肉、酸牛肉、燴牛尾……」

毛身邊工作人員看得到毛在吃什麼,他們自己和家人吃的又是什麼。毛對他們說他的好東西是「人民給我的待遇」,別人「沒有權利」享用。毛的管家偷偷拿了點毛的食品回家,被發現後送到北大荒勞動改造,從此杳無音信。

由於資訊封鎖,人們根本不瞭解毛的真實生活。他的女兒李訥那時在大學住校,在學校裡跟大家一樣餓肚子。毛很高興她這樣,他要的就是人們看到他的女兒也在挨餓。李訥週末回家可以吃到好東西。一次她從家裡帶了點回學校,毛知道後說「影響不好」,火氣上來還拍了桌子。毛要人們以為他在跟大家共患難。結果,李訥一九六0年得了浮腫病,月經也停了,第二年乾脆休學待在家裡。」

但即使毛製造了個「共患難」的形象,又能怎麼樣?那也填不飽肚子啊。人們餓得太慘了,生活中最基本的東西也沒有。比方說,肥皂成了稀罕物件,因為造肥皂用的油類都出口去了。毛髮議論說:「可以不造肥皂嘛,我可以一輩子不用肥皂嘛!」當上面傳達說毛如何「艱苦樸素」、不用肥皂時,有的幹部背地襄反唇相譏:「他當然不用,他什麼事也不干!」還有些相當高極的幹部甚至彼此議論:「他怎麼不死嘛!他死了別人好工作嘛!」毛對眾人的反感當然有所風聞,女兒嬌嬌去給楊開慧掃墓時,聽見人們咒罵毛,回來告訴了毛。毛也知道有人在說:「要是過去發生這種情況,早就改該「下詔引咎」了。」

受軟禁的彭德懷一九六一年十月被允許回鄉一次。從地方幹部到普通村民都聽說他為老百姓仗義執言孰受了罪,給了他英雄般的歡迎。一兩千人湧到他下榻的老屋來看他,有的拖著半飢半飽的身子走了一百多公里路。人們跟他有說不完的話,彭德懷天天不停地講,嗓子都講啞了。

如果這時按黨章規定召開「九大」,毛有可能被選掉。文革中「四人幫」之一張春橋強道明瞭毛的擔心:「想想多可怕,如果運動[文革]前召開「九大」,很可能劉少奇當主席,毛主席做名譽主席。」

幹部們紛紛要求召開黨代會,討論這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毛澤東決定「九大」不開了。他想了個主意,開一個不存在選舉問題的大會。全國各部委、省市、地縣、大廠礦,都派第一、二把手等幾個人來北京開會。

這就是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七千人大會」,中共黨史上規模最大的會議。這是一次里程碑式的會議,因為大飢荒就是在會後停止的。可是人們至今不知道,這一成就的取得,是由於劉少奇在會上對毛搞「突然襲擊」。

毛召開七千人大會,完全沒有改變政策的意思。他在提議開會的時候指鹿為馬地說:「現在不是沒有東西[指農產品],豬是少,但其他有,就是收不上來。」毛還說一九六二年要大抓一年,各方面都要「躍進」。毛想讓大會像橡皮圖章一樣認可他的政策,逼代表們回去繼續橫徵暴斂。

毛照老辦法把參加會議的人按行政大區分成小祖,由大區的第一書記掌握,使代表們在頂頭上司面前不敢亂說話。一月十一日大會開始那天,沒有開全體會議宣布開幕,代表們每人領到一份事先準備好的《書面報告》,要他們在小組內學習討論。毛這是在給大會定調子。報告說:「我們的國內形勢,總的來說,是好的。」「我們最困難的時期已經度過了」,「將進入一個新的大發展的時期」。報告提到「缺點和錯誤」,但具體是什麼?責任何在,非常含糊。

代表們得到通知,要講責任就只能講自己的責任,「不要把責任往上推,往下推。」有人給省委提了意見,被一棒子打回來,叫他們「發言要端正」。正如一位勇敢的代表給毛和中央寫信說的:開會就是「大家坐在那裡磨時間」。

磨時間毛很中意。會埸設在天安們廣場上的人民大會堂,輿中南海遙遙相望。毛在那裡有間套房,照他一貫的保密作風叫「一一八」。每天毛躺在大床上,由女伴陪著翻看大會簡報,看各組人都說了些什麼。他的計畫是一月二十七日來個僅此一次的全體會議,由劉少奇念討論後的《書面報告》,然後宣布大會結束。這個過場一走,他的政策,過去的、未來的,還有他本人,就等於被大會集體認可。

一月二十七日,一個值得載入史冊的日子。在這天的全體會議上,一向謹慎小心的劉少奇,當著毛澤東的面,對著七千名中共政權骨幹,講了一番跟《書面報告》迥然不同的話。劉說,形勢不好,「人民吃的粗食不夠,副食品不夠,肉、油等東西不夠;穿的也不夠,布太少了;用的也不那麽夠。就是說,人民的吃、穿、用都不足。」「我們原來以為,在農業和工業方面,這幾年都會有大躍進。……可是,現在不僅沒有進,反而退了許多」。劉又說:「產生困難的原因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天災的碓不是那麽嚴重」。他甚至暗示要重新考慮毛的治國方針:「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我們現在都不取消,都繼續保持……但是再經過五年、十年以後,我們再來總結經驗。」

毛澤東一貫把他製造的災難說成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劉少奇直接針對毛說:「過去我們經常把缺點、錯誤和成績,比之於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現在恐怕不能到處這樣套。」毛馬上插話說: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這種地區不少。劉反駁說:「可是,全國總起來講,缺點和成績的關係,就不能說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你不承認,人家就不服。全國有一部分地區可以說缺點和錯誤是主要的,成績不是主要的。」

劉的講話在與會者心裏激起強烈共鳴。有國家主席出頭,當天的小組討論就像洪水開了閘,與前些天大不一樣。幹部們爭先恐後地發言,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反對大躍進政策再繼續下去。激烈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親手提拔的劉少奇居然會來這麼一下。劉不念《書面報告》,是毛會前同意的,說劉可以「放開講一講」。毛的狂怒不難想像。但毛壓住怒火。劉顯然有七千名中共政權骨幹的支持,毛不能跟他們硬碰硬。他也不能把代表們現在就放走,要先把對他的損害減少到最低程度再說。於是毛裝作他跟劉之間並無不同政策的樣子,宣布延長會議,對代表們說這是讓他們「出氣」:「白天出氣,晚上看戲,兩干一稀,大家滿意。」背地裏,他把最後一句改為「完全放屁」。

毛採取緊急步驟,把老搭檔、國防部長林彪即刻推出來保駕。一月二十九日,再開全體會議時,第一個講話的就是林彪。林彪大談這些年只是有「一些缺點」,是必要的「付學費」,說什麼「事實證明,這些困難恰恰是由於我們有許多事情沒有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而造成的,如果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如都聽毛主席的話,那麼,困難會小得多,彎路會彎得小一些。」「毛主席的思想總是正確的」。林講完後,毛第一個鼓掌,跟著自己向大會宣布:「林彪同志講了一篇很好的講話。」林彪救了毛。

只是在這時,毛才膽敢威脅劉少奇。誇獎林彪後,他不陰不陽地說:「少奇同志的口頭報告,口說無憑,也請他整理一下。」「口說無憑」四個字,埋下了殺機。

林彪講話之後,毛叫各省領導和中央管農業的、管經濟的,一一上臺檢討自己,承擔責任,為他開脫。

劉少奇明白事情糟了。據他夫人講,他喃喃地說:「林彪來,又那麼說,有問題。」掌握軍隊的元帥這樣百分之百地站在毛一邊,用的又是強詞奪理的專橫講法,立刻使代表們小心翼翼,不敢放開揭問題,更不敢抨擊毛。結果,大會沒有像劉希望的那樣徹底改變毛的政策。

毛總得對七千人有個交代,在三十日那天做了個「自我批評」,這是掌權以來的頭一遭。他仔細地遺詞造句,給人的印象是他在以高姿態承擔責任:「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的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但既然承認犯了錯誤,毛只好改變政策。他被迫容忍從一九六二年起,把徵糧指標大幅度降低。數千萬人因此免於一死。

二月七日,七千人大會一結束,毛就甩袖子去了上海,跟親信柯慶施待在一起。在隨後的日子裡,毛眼看著劉少奇和周恩來、陳雲、鄧小平等人,對他的政策作了大量修改。雖然基礎性的核項目未受影響,但核潛艇一類昂貴而又不切實際的項目下馬了。軍工投資減少了,而對民生工業的投資大增。向世界推銷毛主義的努力也受了點挫折,一九六二年的外援幾乎等於零。毛的大把對外撒錢但凡知道點內幕的人沒有不心痛的,曾具體承辦對外軍援的總參外事局常務副局長朱開印說:「每看到一次援助協議的簽署後外國人的笑臉時,我內心就會產生一種對人民犯了罪的沉痛之感!」

對農業的投資史無前例。許多地方還實行「包產到戶」、「責任田」,緩解了飢荒,調動了農民生產積極性。就是在為這一政策辯護的背景下,鄧小平說了那句著名的話:「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城裡人的工作時間縮短了。人民得以休養生息,多了一些家庭生活和個人支配的時間。不到一年,人民的生活明顯改善,也很少再餓死人。

中共政權甚至允許一批人出境。通常試圖越境的人抓住後不是勞改就是槍斃。這次當局在通往香港的邊界鐵絲網上開了個大口子,讓五萬人逃出去。那些天香港新界遍野都是人在跑,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往外跑。邊防軍還幫助把小孩舉起來送過鐵絲網。

一九六二年,中國享受著毛上臺後罕有的放鬆的時光。劉少奇等人為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後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一千萬人平反,同時試圖給五七到五八年打的右派份子「摘帽」。文學藝術有了點欣欣向榮的景象。正是在這一年,班禪喇嘛敢於把他的七萬言書交給周恩來。西藏的狀況有了好轉,抓的人在放,有的寺廟在修復,藏民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得到些尊重。

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的「突然襲擊」對毛的驚嚇,在毛掌權後還是第一次。毛最害怕突然襲擊,只有這才可能使他轉瞬間失去權力。毛恨劉少奇,恨之入骨。他也恨參加會議的人,因為他們跟劉站在一起,迫使他改變政策。復仇成了毛刻骨銘心的願望。這就是為什麼在數年之後,毛髮起文化大革命,讓劉少奇、與會的絕大部分人、以及他們代表的其他幹部,都飽受折磨,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就像江青所說:毛「七千人大會憋了一口氣,直到文化大革命才出了這口氣。」文革不光是復仇,也是大換班。毛看得很明白,現有幹部不願意按他的意圖來管理國家。他要清洗他們,換上另一套人馬。

參加七千人大會的不少人既佩服劉少奇,又為劉擔心。劉本人也知道,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轉折點,毛決不會饒了他。但是面對數千萬人繼續餓死的前景,劉少奇於心不忍,不得不鋌而走險。在這一段「非常時期」裡,通常沉默寡言、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劉,是不尋常的衝動,不尋常的慷慨激昂,有著「豁出去」了的氣概。

幾年過去了。劉少奇等人在著力於恢復中國的元氣,而毛澤東,他在策劃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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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戎(Jung Chang),喬.哈利戴(Jon Halliday)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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