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噩夢
10月6號一早從家裡趕回成都,傍晚在火車上坐定時想起在之前醫院見到的塵肺患者,曾在心裏默默承諾過,有機會一定要去一趟,他們說「你們到我們那兒去,去調查,不管多困難,我們吃得飽你們就吃得飽,我們巴不得你們去走一下」。火車開動,天色漸漸暗下來,聽說山裡面已經冷起來了,我靠著窗,不再僅僅為初見王克勤並同他一起走訪而緊張和忐忑。
這一站,漢源縣烏斯河鎮。百度百科介紹漢源有豐富的礦產資源,排在第一的就是鉛鋅礦。在我們要去的烏斯河鎮,有一家叫做干盛的礦業公司,2006年以8.62億人民幣在四川雅安拍得漢源縣烏斯河鎮鉛鋅礦探、採權。公司簡介裡這樣寫到:在漢源擁有兩座礦山,其中烏斯河鉛鋅礦礦山面積11.04平方公里,已查明鉛、鋅資源金屬量:57.17萬噸。烏斯河礦山現有職工1600人。
也就是在這裡,至少上百人患上塵肺病,死亡29人。他們有著相似的經歷和命運,八、九十年代開始進礦山,那時候礦井由私人承包,隨便找一個老闆就可以開始幹活,也隨時可以結賬走人,沒有人簽署「勞動合同」,更不用提保險和體檢。開採方式同樣落後,一位塵肺患者描述「那個灰塵就像霧一樣,隔2、3米,你拿個電筒、我拿個電筒,你晃不到我的臉、我晃不到你的臉,就是只隔一米也看不清對方」。
礦工們在2000年後陸續開始發病,曾經能扛起上百斤礦石的身體漸漸不能應付日常的行動了,可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得的到底是什麼病,甚至有人至死都不知道奪去自己性命的是曾朝夕相處的粉塵。03、04年,因為事故頻發,漢源開始進行「礦整」,收回各個小礦主手中的礦井,打包賣給外地的公司,小礦主們大都破產倒閉,此時才逐漸明白過來的礦工們發現自己找不到誰來負責了。
火車到達烏斯河鎮已接近11點,我們一行人乘坐兩輛麵包車沿著崎嶇的山路行駛,要去的村莊在半山腰,而我們要在第二天天亮繼續趕路時才知道路的一旁竟是懸崖。當晚,討論第二天的行程,說首先要去的是10月1日去世的陳桂清家。我一下子想到十幾天前送他上火車的情形,我們拿著行李準備上車,回頭看見他站在原地,面無血色,無奈又無助。我走過去拉住他的手,他對我的舉動感到驚慌失措,原地楞了幾秒鐘才跟著我往前走。而他的手,骨節彎曲,連皮膚都是堅硬的,這一雙曾用簡單的工具挖開大山或者舉起沈重的石塊的手,握在我手裡,感覺不到它有一點力量。
我們來到陳家,爬上一米多高的土坡,陳桂清的妻子一看到「大愛清塵」四川負責人周曉翔眼淚就忍不住滾了下來,卻還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好像陳叔叔沒能活下來是辜負了我們。而她看到我便一把抱住我失聲痛哭起來,在她家塌掉一面牆的連四壁都不存的房子前,我感受到一位並不擅長表達感情的阿姨的辛酸和悲痛,卻只能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陳家的新墳就在他家後面的山上,這個叫做甘密村的村子又被叫做「寡婦村」,我們往山上走時,帶路的村民患者告訴我們,這個村子曾在一小時內死了兩個礦工,可是整個村子竟連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出來,平日裡做體力活的也都是女人。
給陳桂清上完墳,把當時唯一一臺志願者捐贈的制氧機送到一位正在病重的患者家裡後,我注意到一直能聽到一種機器轟鳴聲,問一位患者的家屬,她告訴這是對面礦山裡發電機的聲音。那天陽光明媚,我卻感覺伴著這聲音烏雲在這個村莊的天空聚攏,成為籠罩整個村子的噩夢。
我們繼續往山上走。山很高,山上的路比山腳的好,簇新的水泥路,是5.12地震後湖北援建的。車上苟老師忍不住感慨,很多年前,這些村民的祖先是怎麼來到這麼高這麼深的山裡生活的呢?這個問題可能找不出答案,但是他們卻不能同祖先一樣靠耕種活下來,不得不下山來尋找一份工作。漢源發現了自己豐富的礦產,他們曾為自己不必離鄉背井遠走他鄉打工而慶幸過嗎?70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以農民工對城市、工廠勞動力的補貼為基礎,卻沒有人關心他們的處境和安全。但是對於塵肺病這樣致命且不可逆轉的職業病,國務院1987年12月3日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塵肺病防治條例》,《條例》第七條寫到:凡有粉塵作業的企業、事業單位應採取綜合防塵措施和無塵或低塵的新技術、新工藝、新設備,使作業場所的粉塵濃度不超過國家衛生標準;第十五條:衛生行政部門、勞動部門和工會組織分工協作,互相配合,對企業、事業單位的塵肺病防治工作進行監督。二十幾年過去了,有哪家企業做到了基本的防護?又有哪個政府盡到了應盡的監督責任?
在當地患者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這樣一些家庭。
袁正有,59歲的他患塵肺三期,妻子幾年前做了子宮癌手術,同樣喪失勞動能力。更為不幸的是,兩個兒子袁之強和袁之中均因塵肺病先後於06、03年去世。十幾年前,正當壯年的袁正有和兩個兒子一起去到礦山打工,現在家裡只剩下兩位老人與13歲的孫子相依為命,而孫女在年僅13歲時就被迫獨自前往上海打工。
熊汝才,2009年死於塵肺,留下80多歲的患哮喘的父親,6歲的兒子以及有智力缺陷的妻子。兩層自砌的灰色小樓空空如也,擺在門口的方桌也許是最好的家當了。6歲的熊佳鑫見到陌生人,跑進屋裡,一會兒看見他熟練地在窗沿上坐下,整個二樓竟連一扇門窗都沒有。
對於絕大多數塵肺患者家庭來說,一場疾病過後,什麼也不剩下,也許除了債務。
最後我們去了廣漢學家,你一定已經猜到了,這又是一個家徒四壁以及家破人亡的家庭。他患塵肺三期,妻子在5月27日去世,就在女兒高考前的一個星期。儘管知道自己讀不了大學了,廣興靜還是參加了高考,然後「胡亂填了志願,算是圓自己的一個夢吧」,說這句話的時候興靜眼眶紅了,但終於還是沒有哭出來。
19歲的興靜叫我姐姐,其實一直都覺得慚愧,虛長了年紀,卻遠不如她勇敢有擔當。後來興靜告訴我,初中畢業後她就失學了,那一年夏天,她開始打工。不想掙到了夠高中一學期學費的錢,於是她選擇回到學校,「整個高中的學費生活費大部分上都是自己掙來的,可是讀大學就沒這麼容易了,更何況爸爸生病在家需要人照顧」。9月開始,興靜留在了當地的一所民辦幼兒園當老師。
我忘不了王克勤問她想不想回學校時她的表情,以及後來幼兒園園長同意盡快復學後她深深的一鞠躬。那位一定要帶我們到廣興靜家看看的嚮導,同村的另一位患者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就是因為沒有文化才得了這種病,這麼好的孩子一定要讓她讀書,我沒有這個能力,如果我有,我也一定要讓她繼續上學」。
從興靜家看出去只能望見對面一座山的一角,我站在她的家門口往外看,不由得想到了「命運」兩個字。父輩沒有獲得教育,沒有選擇職業的機會,當年走進礦山無非是希望孩子可以不再重複自己的命運。然而疾病不期而至,一個個家庭陷入更加困窘的境地,孩子們不得不再次走上沾滿父輩血淚的路。就像擋在興靜家門口那座大山帶來的絕望感,人們被剝奪了基本的權利後,命運也就無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當晚,我們乘車離開漢源趕往下一處探訪地,路上隨處可見從山上滾下的石塊以及被砸壞的道路和護欄,卻無從得知這條路上有沒有因此發生過事故。同車的村民談論他們的選擇:我們去礦山打工是跟閻王爺借錢,現在閻王爺找我們還錢來了,我們還不上,只有拿命還。
公路沿著大渡河和尼日河延伸,兩河交匯的地方有一座瀑布溝水庫,2004曾年因為移民問題釀成兩萬多人的群體性事件,那些移民中有部分就是現在的塵肺患者。我們的車駛過燈火輝煌的水電站,在漆黑靜謐的大山裡,它是如此地突兀,使我感覺像是置身在某個科幻片的場景裡,人類的貪婪製造了足以毀滅自身的龐然大物,而這個怪物的締造者還渾然不覺。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