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小丑的自白(圖)
(敬告:本文純屬虛構,應當作小說或寓言故事來讀。第一人稱「我」既不是博主,也不影射任何具體的他人,請勿對號入座)
1、
我以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寵兒,就是像我這樣的小丑。
我知道自己是小丑,也就是演戲者的一種,戲子的一種。我有明確的角色意識和強烈的表演欲,我頭腦清醒,心明眼亮,對於演戲這一套門兒清。我知道自己在表演,也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表演,為什麼要這樣而不是那樣表演。我從來不會把自己混同於角色,把戲臺混同於現實。如果有人混同了,那他一定是一個智商很低的觀眾,而不是我們戲子。
作為小丑,我不但知道自己在表演,而且知道自己演的是小角色,是大角色,也就是主角的配角。這個大角色只能是一個大英雄或大梟雄。我胸無大志,也不太壞,當不了英雄,也當不了梟雄。我只是不甘寂寞,我表演欲很強。我既然做不了英雄或梟雄又不甘於做平民,因此小丑最適合我。小丑角色雖小,雖然永遠做不了主角,但是也很重要,沒有小丑這個配角,也就沒有英雄或梟雄這個主角。
作為小丑,我更知道我和主子的關係:我通過說假話、扮鬼臉、插科打諢取悅主人,討點賞錢。這點我心知肚明,但假裝不知,不能表現出我知道。主人也一樣,他也知道我在表演,也裝作不知道,要不然為什麼我一表演,主人就開懷、就樂呢?這是我們小丑的生存策略。戲的妙處就是明知是戲也不把它當戲。
作為小丑,我沒有做梟雄的膽量,沒有做英雄的勇氣,更沒有做烈士的傻氣。但我有我的打算。做梟雄和做英雄都太危險,做烈士太傻帽,還是做小丑實惠:有名有利又安全。魔鬼也好,偉人也罷,讓主人去做。傻帽烈士我當然更不會做。即使乾坤倒轉,主子易人,我們當小丑的也不會大難臨頭性命不保,換個主子,依然還做我們的小丑。
其實,小丑的最大妙處、最大本事就是立場靈活、轉身方便,可以為不同的主子「服務」,也就是為他們演戲,可以把完全不同甚至形同冰炭的角色同時演得栩栩如生。為了得到主子的賞錢,這算得了什麼?對小丑而言,能給賞錢的主子就是好主子,賞錢給的越多的主子就越是好主子。老實說,我並不崇拜或佩服我的主子,但我絕對崇拜他手中的賞錢。我們和主子之間其實就是交易關係。我是一個知識界的小丑,我取悅主子的方法就是說主子愛聽的話,寫主子愛看的文章,然後主子給我們賞錢。當然,這種交易關係是不能說的,因為我們是知識份子啊,知識份子一向清高,恥於言利,即使利慾熏心見錢眼開也要恥於言利。這點也很重要。
這麼說來,我不就是一個無恥之徒嘛?對了,我的最大特點就是無恥,不知何謂羞恥。我的一個偉大發現就是:盛產小丑的時代不一定是一個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的時代,但一定是一個無恥的時代。
今天這個時代就是一個最適合小丑生存、盛產小丑的無恥時代,這個時代就像一個巨型化裝舞會,人人帶著面具做小丑之舞,誰都裝作不認識誰,其實誰都知道面具後面是一張什麼臉,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不揭穿而已,何必搞得大家都尷尬都不高興呢?大家不都彼此彼此麼?不都為了一點賞錢麼?不就是一個小丑麼?何必那麼認真?要知道:賞錢高於一切!生存高於一切!活著並且有錢,這就是硬道理。只有哈默萊特這樣的傻瓜才會把「生存還是死亡」「活著還是不活」當成一個什麼「問題」,還沒完沒了地問。
2、
都說這個時代活著很難,我覺得正好相反,一點也不難。有一句流行歌曲歌詞好像說什麼「活著說難也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聽得人迷迷糊糊的,什麼叫「說難也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這不是廢話麼?等於什麼也沒有說。照我說,這個年頭活著其實很容易,活得光彩、活得奢侈也不難,關鍵是要做到無恥,千萬不能拿「責任感」「羞恥心」「良心」等扯淡的詞語折磨自己。這點對我們這些知識人而言特別重要。知識份子的最大毛病就是喜歡反思,喜歡批判。有人讚之為責任感,有人斥之為裝深沉,我看意思差不多。這年月你說還要責任感幹什麼?要反思幹什麼?你的反思除了折騰自己使主子不高興(賞錢更是想都別想了)還有什麼用?貪污腐敗因為你的反思消除了麼?房價因為你的反思下來了麼?空氣質量因為你的反思變好了麼?食品因為你的反思安全了麼?國有資產因為你的反思不流失了麼?沒有!反思反思,真是傻到家了!所以必須要明白一點:反思不僅痛苦而且沒用,拿這沒用的痛苦折騰自己,就是那些知識界的傻缺干的。
明白了這點那你就離好生活很近了,就接近理解幸福的秘密了,幸福的前提就是不反思,不批判,放棄你的責任感和羞恥心,然後學會表演,這樣,你就成了小丑的一員。趕緊加入小丑的隊伍吧,你說你就說假話扮個鬼臉,又能怎麼樣?言行不一、表裡不一、心口不一又能怎麼樣?至於痛苦成那樣嘛?一開始說假話扮怪相或許不習慣,說多了伴多了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嘛,成自然了就不痛苦不彆扭了,不說不扮也不舒服了,到這個境界,也就成優秀的小丑演員了。比如說吧,咱們國家的經濟發展神速,這是大家承認的事實吧?但是有人就是喜歡反思,反思經濟飛速發展的什麼「代價」:環境代價、資源代價、道德代價等等,還有人說什麼,這種發展的制度基礎是所謂「權貴資本主義」。這不是瞎扯嘛?資本主義是和民主法制聯繫在一起的,權貴資本主義那還叫資本主義麼?至於代價,當然是有的啦,哪種發展沒有代價?你不說這些陰暗面不就完了麼?你應該說說新蓋的高樓大廈(當然,突然倒塌的就不要說了),說說那麼多新蓋的大橋(突然垮塌的就不要說了),說說交通的飛速發展(動車或高鐵事故就不要說了),這些好的方面不說,盡說些壞的方面,弄得大家不高興,好像危機四伏似的。要做一個自己高興別人也高興的建設性的知識份子,一個讓主人高興、為主人排憂解難、至少是為主人解悶逗樂的小丑。什麼知識份子就要反思,就要批判,那是過時的偏見。
3、
有人說,保持責任感、羞恥心、良知的所謂傻缺知識份子不是自古有之、代不乏人嗎?古代的屈原,現代的魯迅,當代的顧准、馬寅初等等,不是一直在可貴地堅持反思和批判麼?我承認這是事實,但是同樣的事實也要承認,這就是大凡傻缺知識份子都沒有好下場。屈原投河自盡了,魯迅一生痛苦兮兮而且短命(他要是活到解放後那更麻煩,憑他的那張嘴,肯定是頭號「右」派分子),馬寅初和顧准,哪個不是被批的死去活來?當然,他們還算幸運的。比他們更慘的,直接跳河的、上吊的、被活活打死、割去喉管的,不也有的是嘛!所以說,傻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要不怎麼叫傻缺呢?
至於說到現在的傻缺,他們的下場也好不到那裡去。他們那些不招人待見的真話就遠不如我們悅耳動聽的假話能夠在媒體上暢通無阻。他們中很多人連文章都發表不了,你說還怎麼反思!?怎麼批判!?至於別的方面,那就更不用說了,工資、獎金、項目經費、榮譽稱號、住房、知名度、出鏡率,哪一樣能和我們小丑比?
4、
又有人說:你們這些小丑根本沒有自己的信念,有奶便是娘,是投機分子。對了,我們小丑當然沒有什麼自己的信念,小丑能有什麼自己的信念?有自己的信念還叫小丑嗎?小丑的特點就是以主子的信念為信念,以主子的主義為主義,跟在主子後面搖旗吶喊。主子變了,主義換了,我們的信念,我們的主義,我們扛的那個大旗,也就變了。還是前面說的那句話:小丑沒立場,沒立場才能見風使舵靈活自如,這個主子倒了我們還可以立馬為別的主子效勞。這是我們立於不敗之地的不二法門,是我們的生存藝術。
由於沒有自己的信念,我們當然就是投機分子,什麼是投機?就是沒有立場沒有信念投機取巧隨機應變,有機會就上,沒有機會等待機會,這個機會失去了再找別的機會,機會變了立場與策略隨之而變。這就是機會主義。投機主義和機會主義在英語中都是oppertunism,說明中西方文化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差異。
其實,我們的主子自己也沒有什麼信念,也都是一些投機分子、機會主義者,否則他們也不會喜歡我們小丑。不過他們的權力慾更強,運氣更好,膽子更大,手段更毒,心腸更黑,因此成了梟雄。但他們決不是有信念的人。沒有信念的人之間才能相互利用,主子利用小丑,小丑利用主子。有信念的人之間是以信念為基礎的同志或敵人關係,而不可能是以利益為基礎的相互利用關係。
梟雄和英雄都是大人物,著名人物,風雲人物,但他們也有區別,他們的區別就在於:梟雄是沒有信念的風雲人物,他們通過投機冒險、使用暴力與權術而成為風雲人物,而英雄則是有偉大信念的風雲人物,是實現了自己的偉大信念、把自己的偉大信念變成了現實的風雲人物。這個區別也適用於政治家和政客的差別。政治家和政客都是政治場域中人,都是統治別人的人,都有權力。但政治家是有信念的統治者,是為了信念而謀求和使用權力,如果權力和信念不能兼得,他們的選擇是寧要信念不要權力,為了信念而放棄權力。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因為長期堅持自己的信念而最後當上了總統。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不在權力的大小,而在信念的有無。有些人即使做了總統也還是政客,因為他沒有信念;有些人即使只是一個小小的村長,也是政治家,因為他有信念。對政治家而言,權力和從政是手段,實現自己的信念才是目的;但政客不同,政客從政是為了權力而權力,為了從政而從政,歸根結底是為了名利而從政。在這個意義上,政客無不是投機分子,他們本質上也都是小丑,是為主子耍把戲的人,都是表演家。區別僅僅在於:他們是政壇的小丑,我們則是文壇的小丑。小丑有大有小,但本性是一樣的:無特操,無信念,見風使舵,投機取巧。在慈禧太后面前,李蓮英是小丑,在李蓮英面前,所有小太監都是小丑。學術界的小丑就是學術界的太監、學術界的政客。
當然,上述對於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是理想型的。在現實中,很多政治家也講策略,而不是只講原則不講策略。只講原則而不講策略就成為烈士或傻缺了。烈士差不多都是傻缺,雖然不是所有的傻缺都做了烈士。只有烈士或傻缺才只講原則不講策略。但政治家是為了原則而講策略,策略為原則服務,這和完全沒有原則的投機政客的策略是不同的。
從信念的角度看,傻缺和烈士都是一些有自己強烈信念的人,他們的信念強烈到了頑固不化、置性命於不顧的程度,以至於可以為了信念而犧牲生命。套用裴多菲的話說,烈士的座右銘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自由是他們的信念,為此他們可以不要愛情和生命。我們小丑的座右銘是:「自由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生命故,隨時皆可拋。」
說到投機,我忍不住還要多說幾句。投機分子雖然沒有信念,沒有自己獨立的價值理想和價值判斷,但卻決非沒有做出價值判斷的能力,也不是沒有分辨是非對錯、判斷信念好壞、價值高低的能力。這點特別適用於學術界的投機分子,也就是像我這樣的小丑。我們這些學術小丑、學術投機分子,不僅聰明伶俐、伶牙俐齒、隨機應變、見風使舵,而且都是有文化、有知識的人,有些還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海歸也不少,會多種外語的也不乏其人。我們對事實的判斷能力、對是非對錯的分辨能力絕不次於別人,甚至包括那些傻缺烈士或傻缺學者。我們只是一切以自己的利益為最高標準而已,我們是徹底的利己主義者。我們和前面說過的那些傻缺、烈士的區分,決不是他們有知識有文化,知道是非對錯,而我們則是白痴文盲,不明是非。事實完全不是這樣。事實是,在利益原則、利己原則的指導下,我們明知其非而為非,明知其錯而擇錯,也就是說,我們是有意識地選擇顛倒黑白,經過精心計算之後故意混淆是非。我們甚至同樣有反思能力,只是不想去用它罷了,因為用了也白用,而且還會失去利益甚至生命。所以,一句話,我們為利益而活而絕不為信念或良知而活,這才是我們和傻缺學者、和烈士的區別。我想,這應該也是政客和政治家的區別。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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