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我自柏林去魏瑪參加朗誦會,在魏瑪錯過誤了下車時間。同車的德國旅客告訴我,再過六七分鐘就是下一站,可在那裡下車,再折回魏瑪。這下一站就是愛爾福特。
此前我不知道愛爾福特這個城市。我所認識的德國「熟人」,比如馬克思、湯若望、歌德、馬丁路德等,起碼在我的知識裡,他們與這個城市也沒有多少往來。我所瞭解的有限的德國掌故,也都與這個城市無關。因而我當時有一種很遺憾的奇怪感覺:與如此有名的城市魏瑪只有幾分鐘路程的愛爾福特啊,你怎麼竟會如此籍籍無名呢?從魏瑪回柏林後,我特意上網搜索愛爾福特這個城市,似乎除了它是圖林根州的首府之外,別無所長。圖林根是我熟悉的一個德國地名,因為讀中學時歷史和地理課上都提到過薩克斯和圖林根。因了圖林根,我對這個城市增加了幾分親近感。
然而從今天(2010年6月1日)開始,我對愛爾福特這個德國城市的情感就不止是親近,而是欽敬了。為什麼?這個情感升華起於網上看到的一個記錄片《解密東德秘密警察檔案》。這是一部由我的朋友、北大校友周蕾女士製作的一個記錄片。
且說1950年2月,東德效法蘇聯的做法,建立一個兼備情報局和秘密警察的職能政府機構——國家安全部。這是一個以人民為敵的國家,因而這個部隊編製的機構的主要敵人就是自己本國的人民。那時東德人常常在孩子早上去學校前告誡他們,這件事或那件事不可以在學校裡講,否則會有危險。他們與所有生活在極權社會的人一樣,在講政治笑話之前要先看看四周有沒有不可信任的人。為什麼他們會如此疑神疑鬼?因為有無孔不入的秘密警察。
這個秘密警察機構最初被安置在東柏林市中心亞歷山大廣場附近的一座普通居民樓裡。隨著它的快速膨脹,越來越多的房屋被徵用,附近的街區甚至變成彷彿鬼城,行人不敢在那個地帶駐足停留。
至1989年東德崩潰時,這個機構發展至擁有九萬一千名正式職工的龐大規模。當時東德總人口是1700萬,合180個東德人裡就有一個秘密警察。在蘇聯,這個比例是1:600;在齊奧塞斯庫的羅馬尼亞,這個比例是1:1500;跋扈一時的希特勒蓋世太保也才不過7000人。除秘密警察之外,東德還有大約18萬名線民。他們甚至在西德也發展了3000多名間諜,其中不乏身居要職者,如前西德總理勃蘭特的助手吉雍。換言之,東德人,即便是逃到西德或歐洲其他國家,也很難逃出東德秘密警察的視線。可以說,東德是二戰後所有極權國家中秘密警察控制最嚴密的一個。至80年代時,東德人還普遍都很悲觀,認為這個政權還會存在很長時間,自己是看不到它終結的那一天了,其他任何關於政府倒臺的想法都不過是一種幻想。
這一切的到來,對於每個東德人來說都感到太突然。1989年11月9日,似乎固若金湯、千年不倒的柏林牆竟然倒掉了,東德秘密警察的存在隨之進入倒計時。11月17日,東德國安部緊急改組,22日決定銷毀總部和地方各局的秘密檔案。這個極權國家壓迫人民40年的罪惡記錄,旦夕之間就可能被毀掉。
就在這歷史的緊要關頭,上帝使用了一次在我心目中平庸無奇的愛爾福特人。1989年12月4日,這個城市的一名女醫生發現,當地國安局辦公樓裡正冒出黑煙。這位女醫生,「政治上真是很過硬」,立即意識到這是他們在銷毀秘密檔案。她迅速叫上四個女友,憑著勇氣和正義感,赤手空拳衝進秘密警察的辦公樓。她們要求接管檔案,國安局當然不答應。她們很快搬來救兵,檢察人員、警察和其他各色人等一時聚集了上千人,國安局銷毀檔案的醜行被制止。
搶救國安系統秘密檔案的活動1990年1月15日蔓延到首都柏林,成千上萬的柏林市民自發地衝進國安部大樓。此時,許多檔案資料已經被他們撕成碎片,衝進來的市民便將這些檔案紙片一袋一袋收集起來,共裝滿了16000個紙袋。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接收了3900萬張檔案卡片和足有180公里長的文件。
1990年10月,德國成立了受內政部領導的特別託管處,負責接收、保管前東德國安部的檔案。1991年12月,託管處更名為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檔案聯邦管理局。這是世界上第一個處理前共產國家秘密檔案的國家機構。
1995年2月,德國啟動了世界罕見的檔案修復計畫。24名工作人員開始對第一批裝滿碎紙片的檔案袋進行整理。他們首先根據紙張顏色、筆跡、墨水等進行初步分類,然後再嘗試拼接。令人沮喪的是,一個工作人員一天只能拼對出10張。經過10年的努力,他們僅修復了400袋破碎檔案,相當於90萬張紙的內容,佔東德國安部全部秘密檔案中的3%。照此速度計算,他們要400年才能處理完所有的檔案袋。
2000年底,德國議會通過決議,要求政府啟用計算機輔助來取代手工。德國政府便委託柏林弗朗霍夫研究院(Frauenhofer Institute)開發高速掃瞄技術。至2003年,該研究院宣布,把紙片貼在薄膜上,經傳送帶高速通過大型掃瞄設備,再由多臺並行工作的電腦將撕碎的文件拼在一起,用這種方法,5年內可把6億張檔案碎片拼接在一起。檔案的修復問題解決了。
早在1991年12月,德國議會即通過了《前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國家安全部檔案法》,詳細規範了對這批檔案的收集、整理、利用、處罰等多方事項,並規定民眾有查看與自己相關的秘密警察檔案的權利。希望瞭解真相是人的一項本能欲求。迄今為止,提交查看檔案申請的德國人共有170萬人,相當於東德人口的10%。很多人曾經擔心,一旦受害者查看了自己的檔案,從中發現了那些告密者,那些曾把他們送進監獄的人的名字,他們會採取報復行動,會有新的流血事件發生。但事實並非如此。民眾面對真相時的態度比一些政治家所預言的要理性得多。
回顧這段歷史,我們不禁感嘆,假如當初那位愛爾福特女醫生看到安全局辦公樓冒黑煙而熟視無睹,結果會怎樣?這部《解密東德秘密警察檔案》記錄片中沒有提及這位女醫生及其四位女伴的名字。但我記住了愛爾福特,這個我曾經到過她的站臺的德國城市。愛爾福特,在我心目中,你因這位女醫生而不朽!
附記:中國的秘密警察對維權律師唐吉田、李和平肆無忌憚地耍流氓。他們怎麼耍流氓?先把唐吉田的房門鎖孔塞死,到唐家來幫唐吉田取東西的李和平請來開鎖公司開門,他們又圍上來指控李和平有盜竊嫌疑,強行把他帶到派出所詢問,並串通開鎖公司要勒索他800元的開鎖費。怎麼樣?這流氓耍得夠肆意吧?真是太盡興,太爽了!看罷此片,聯想起昨天發生在北京的故事,我不禁感嘆:中國的秘密警察,看你們的流氓能耍到幾時!
(好文重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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