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我發脾氣是我的一種武器」
檢查身體和叫汪東興滾蛋
我以為那年夏季的最大風暴是北戴河的夏季暴風雨。不料天有不測風雲,毛突然對我大發脾氣,起因是傅連璋。一九五六年七月回到北京以後,傅連璋要我將這一段的情況向他匯報。我去了以後,他交給我一封信,是他寫給毛的。主要內容是向毛介紹一種新的安眠藥,是西德生產的,叫「煩惱躲」(Phnodorm)。他希望毛檢查一次身體。
我覺得很難辦。因為自從改變安眠藥的服法後,睡眠還比較好,平均每天可以睡六到八個小時。這時又提出用新的安眠藥,很不是時機,毛會認為多事。再來傅該瞭解毛的個性,毛一向不喜歡醫生檢查身體。傅以前還跟我說過一九五一年毛對蘇聯醫療小組大發雷霆的事,並一再囑咐我要當心。
我向傅說是不是慢些時候再提出來。等到睡眠不好時,勸他用新藥,可能容易接受。傅同意了這個意見。傅又說,信裡有向毛建議檢查一次身體的事。傅說:「我從紅軍時期就跟隨主席,這麼多年了,他相信我,你就說是我的建議。這次完全找中國的專家。」我剛要再開口說話,傅截住,沉了臉說:「你膽子要大些,不要推三阻四的,就這樣定下來了。」
我將信擱了兩天,傅又打電話來,催我快去講。我只好回答我會立刻去報告。當天下午,我和毛說:「最好乘現在很健康的時候檢查一次身體,留下一個客觀記錄,等以候有病時,可以對照出來。」
毛看看我,搖著頭說:「你說的這些都是你們醫生的想法。我常說:藥醫不死病,死病無藥醫。你們的藥就那麼靈?誇口郎中無好藥。就說癌吧,得了癌有什麼辦法?開刀割了就好了?我不相信。」我說:「早期癌,沒有擴散以前,手術很有效,不檢查,不可能在早期發現。」毛說:「不見得,你舉出一個人來,我聽聽。」那個時候,「高級領導人」年記都不很大,還沒有一個例子可以舉出來。我只能說幾個乳腺癌的例子。毛笑了說:「乳頭在外頭,容易查、容易治。只能說,有的部位的癌可以早期查出,早期治。不能千篇一律。」停了一下,毛說:「你的意思是讓我檢查?」我說:「傅連璋部長有封信給你,你看看。」毛拆開信,大發脾氣說:「傅連璋這個人,吃飽了飯,沒有事情干,來找事。我現在不得空,過幾天到北戴河再說吧。」
我跟著問:「醫生們可以一同去吧?」毛說:「可以,可以讓他們檢查,我也可以找他們談談。」
我那時對毛還不完全瞭解,我滿以為這樣就定下來了。於是給傅打了電話。傅在電話上高興地說:「我同你講過了吧,只要說是我提的建議,主席肯定會同意的。」毛和江青在北戴河都排了身體檢查。北京協和醫院的張孝騫和鄧家棟醫生負責檢查毛;林巧稚和於葛峰醫生則檢查江。江青很快便做好婦科檢查,但張、鄧兩人卻等了十幾天,毛還是沒有動靜。傅打電話跟我發牢騷,說醫生們在北京很忙,等著要回去。傅要我問什麼時候可以檢查。
我認為這事好辦,毛在北京已經同意了,現在不過定一下時間,不困難。第二天同毛一起讀英文時,我直接問毛:「張孝騫大夫來了十幾天了,什麼時候檢查身體呢?」毛放下書說:「讓他們住下來,休息吧。」我說:「怎麼向他們回話呢?」毛詫異地說:「回什麼話?」我說:「不是檢查身體嗎?」毛這是突然變了臉色說:「誰人說過要檢查身體?」我說:「離開北京前,主席不是同意了到北戴河檢查身體嗎?」
毛抬起身來,大聲說道:「在北京講的話就不能改變嗎?中央政治局作出的決定,我也可以改嘛。這一定是汪東興這個王八蛋搞的,我不檢查,你告訴他,叫他滾蛋。」
我沒有弄明白,為什麼毛髮這麼大的火。我也不知道,叫「他」滾蛋的他,指的是誰。我暈頭賬腦地說:「這是傅連璋部長要我報告你的,汪東興同志並不知道。」毛說:「叫傅連璋也滾蛋。」我說:「傅沒有來北戴河。」
這突如其來的發作,使我像當頭打了一悶棍。檢查身體本來是件好事,無論誰作主提出來,可絲毫沒有惡意。如果不同意,也可以拒絕,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呢?
我走到衛士值班室,摸不清毛為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李銀橋和衛士都偷聽到了。李說:「主席不是對你發脾氣。這兩天中央開會,談什麼事不清楚,不過聽說,主席在會上批評了警衛工作,特別提到這次外出遊長江一些事,還有火車的安排,警衛太多,好多事情哪。」
我心裏想,毛並不說明道理,突然大發雷霆,使人手足無措,而且也無法知道他到底想什麼。李又說:「明天主席自己不同你說,江青也會同你解釋,讓你不要緊張,不要想的太多。」
但我忐忒不安。我見過毛對別人大發雷霆,但這是第一次毛用這麼嚴厲的語氣跟我說話。我能替這麼一個不可理喻、喜怒無常的人工作嗎?這工作太危險、太難捉摸了。我想還是離開一組,去醫院工作好。
第二天傍晚,毛叫我到他那裡去。一見面毛就笑著說:「曹營的事難辦吧?」我也笑了道:「那麼我就是蔣干了。」毛叫我坐下說:「我發脾氣是我的一種武器。我不想做的事,勉強我做,我一發脾氣,就做不成了。脾氣發過去,就沒有事了。你不要記上。.........」
我說:「主席,我講話太冒失了。」毛說:「我這次到北戴河來,中央有些事要解決,下半年要開第八次黨的全國代表大會。我沒有時間,不檢查身體了。你告訴醫生們,說我忙,以後再檢查。你要好好招待他們。他們要是願意,在這裡多住幾天再回去。張孝騫大夫是湖南人,我還想同他談談。」這次我聽懂了,身體不會檢查了。我也明白毛不是在生我的氣。
事過境遷,日子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我們每天都讀英文。毛晚上睡不著,便找我去閑談。也就是在一九五六年夏季這個期間,毛第一次告訴我他要辭掉國家主席,退居二線。我那時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當時我對毛不夠瞭解,不曉得毛向來不做戲言。毛用這些閑談來幫助他思考,而我總在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之後才了悟閑談其中的深意。他要辭去國家主席之事,當時經由幾位領導人討論,仍未公諸於世。三年後,一九五九年毛才正式辭去國家主席。毛「退居二線」所持的理由是他的健康,以及他不想為瑣碎小事分心,只專心重要大事。其實真正的原因不僅如此。
毛的健康確實是原因之一。每年過五一及十一這兩個節日,心情都很緊張。想睡偏偏睡不著,往往徹夜未睡便上天安門。二來慶典後,毛受風寒,很容易感冒,一拖久就變成支氣管炎。所以上天安門成為毛的精神負擔。毛厭惡繁文縟節是另一個原因。在他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時,平日蓬頭跣足的毛,必須按時穿戴整齊出席外交活動以及送往迎來,這也使他厭煩。
但我後來才瞭解到毛的所謂「退居二線」,是種政治手腕,以此來考驗其他領導人的忠誠度--特別是劉少奇和鄧小平--當時毛已對他倆起了戒心。赫魯曉夫的反史達林秘密報告,中國領導人最初對赫的表示支持,而後又叫響「集體領導」的口號,批評毛的「反冒進」言論等等,都使毛憤懣不安。他並非真的想放鬆他手中的權力──實際上他是將這些他稱之為「表面文章」的,推給別人去週旋,這樣他可以全心全意投入「改造中國」的大業。
毛並沒有等太久就知道這個政治考驗的結果。在一九五六年九月的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毛確定了他對劉少奇和鄧小平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