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蘇軾詩詞的境界遠為耐人尋味(圖)
軾一生與僧人交往密切,不少僧人與他保持著亦師亦友關係。其中妙總師參廖子、徑山維琳長老、杭州圓照律師、淨慈楚明長老、蘇州仲殊師利和尚等當代高僧大德,都與他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蘇軾曾說:「默念吳越多名僧,與予善者常十九,偶錄此數人以授惠誠……」
惠誠,即是惠州永嘉羅漢院的僧人。蘇軾自小慧根深厚,熟讀佛典,又長期與眾多僧友往來,使他與大乘佛法結下了不解之緣。佛學上感悟的智慧,不知不覺已經融入到了蘇軾的詩詞創作中。
當他在仕途不順、遭到貶謫、人生遇到巨大挫折時,中國大乘佛法對他詩詞創作的影響體現尤為突出。但是蘇軾深厚的藝術素養沒有讓作品因哲理生澀,反而為其增加亮點,使詩詞哲理境界更加耐人尋味。
大乘佛法對蘇軾詩詞創作的影響,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人法真空思想對蘇軾詩詞創作的影響
受到家庭和當時社會環境影響,蘇軾也熱衷於習禪,對禪宗的經典《金剛經》和《壇經》有著深入的瞭解。《金剛經》《壇經》主要強調人法真空思想,通過看破達到不取於相的放下。人法真空思想包括人我空和法我空。不執著有,則人我空。不執著空,則法我空。我法雙空,才能洞徹三空般若正智,從而證得空有同時之般若理體。
我們試從人我空和法我空兩方面,來分析人法真空思想對蘇軾詩詞創作的影響。
1、人我空:
萬法緣起,緣生緣滅。放下萬緣,人我皆空,頓超生死。
大乘佛法人我空思想在生死關頭,人生重要時刻影響了蘇軾的詩詞創作。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生死未卜。期間他的兒子蘇邁有事不能給他送飯,讓朋友幫忙去送。朋友好心給蘇軾送了條魚,看見魚,讓蘇軾發生了誤會。
原來他與兒子蘇邁早已約好暗號,如果事態嚴重,就送魚告之。蘇軾見到魚,認為自己可能馬上就會被處死。於是匆匆寫下兩首詩,做為絕筆留給弟弟蘇轍。
《予以事系御史臺,獄史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
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蘇軾能在環境惡劣、苦不堪言的牢獄之中,解脫自在,人我皆空。不怨天不尤人、從容面對生死。
如「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闇自亡身。」「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這些詩句寫出了蘇軾對當朝天子光輝普照的感恩和對自己一家妻兒老小沒有盡到全部責任的愧疚。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和「他時夜雨獨傷神」等句道出了蘇軾當時艱難的處境和悲慘淒涼的氛圍。以及自己待人宰割時的忐忑不安,和家人在他死後獨自悲傷的情形。
但是蘇軾沒有就此哀傷坐以待斃,而是筆鋒一轉寫下了「是處青山可埋骨」「桐鄉知葬浙江西」此二句表明蘇軾在短短的時間裏,可以將自己的身後事安排的有條不紊,彷彿是在安排處理別人的事情。由此可以看出他在大難臨頭時並未真的驚慌失措,而是泰然鎮定從容不迫。並且在詩中一再安慰家人,不要因為自己的離開而過於悲傷,一切皆是定數。
「百年未滿先償債」說明他早已經看穿一切。生是欠債而來,死是還債而去。
「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此二句運用了佛教常講的三世因果、六道輪迴來詮釋自己與蘇轍間的兄弟未了之情緣。
三世即是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六道即是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
蘇軾與弟弟蘇轍在仕途上一直共同進退,現在蘇軾要先走一步,一家老小又要托付給蘇轍來照顧。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只有寄託在來世再與之結為兄弟,在做蘇轍的老師、學長、哥哥、知己吧!蘇軾運用大乘佛法人我空思想,面對生死逆境時的超然灑脫,難免讓人感覺到有些悲壯。
蘇軾坐了一百多天的死牢,獲釋後被貶到黃州,沒有經濟來源。只有帶著一家人自己蓋雪堂,種東面的坡地,並自號「東坡居士」艱難餬口過日子。困苦的生活條件並沒有阻止蘇軾「遊山玩水,寫詞做樂。」
《壇經》云「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困在黃州的蘇軾,此時卻頗有禪宗六祖惠能大師所說的禪意境界。
我們從《定風波》這首詞中可看到大乘佛法無我執、人我空思想,對他在黃州時期生活及創作的影響。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將人我空思想應用到突發事件中,坦然面對突發狀況。一切超出預料的事件,都絲毫不會影響到蘇軾及時享受風雨人生的樂趣。
此詞作於蘇軾被貶黃州後的第三個春天。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首二句寫明蘇軾與朋友等人野外遊樂途中遇到了風雨,本來一個讓人很掃興的事情,竟然被他豪邁、喜悅、輕而易舉地化解開去。狂風暴雨,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該走的時候也自然會走,不會因遊人有所改變。所以雨打竹聲根本就不用去理會,遊人自然應該徐行的且徐行,吟嘯的且吟嘯。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軾在此點明瞭人與自然,與萬物,與社會是彼此分工合作,相輔相成的關係。人生亦如風雨,只有看破才能放下。,不固執自我,才能拄著竹杖,穿著草鞋,瀟灑地行走在雨中。悠閑輕鬆勝過騎著駿馬,才能體會到風雨人生的樂趣。蘇軾上片先寫雨,不怕。下片則寫晴,不喜。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剛剛寫料峭的春風把酒吹醒了,有點微冷。下句又轉寫不太冷了,因為一夕斜陽燦爛的照了過來,天色已經晴朗了。天氣的瞬息萬變,讓人始料不及。「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此時回頭看到剛才在風雨中,人是那麼狼狽、草木是那麼蕭瑟的狀態時,蘇軾卻感覺雨天和晴天沒有什麼不同,都是自然界的正常現象。
誠如蘇軾自己抄寫的《金剛經》中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又云:「如如不動,不取於相。」「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道出了蘇軾的內心不會隨風雨而動搖的真實思想狀況。蘇軾在詞中透徹人我空思想和所描寫的無我執般若智慧境界,也給我們帶來了全新的思考與領悟。
在黃州,身處逆境的蘇軾,能夠做到人我皆空,「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對人對事但盡其心,不做他求。
誠如他在元豐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論修養帖寄子由》所講「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語,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翳盡,眼自有明,醫師只有除翳藥,何曾有求明藥?明若可求,即還是翳。固不可於翳中求明,即不可言翳外無明。而世之昧時,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如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息,與土木同,當恁麼時,可謂無一毫思念,豈謂貓狗已入佛地?故凡學者,觀妄除愛,自粗及細,唸唸不忘,會作一日,得無所住。」
2、法我空:
人我空雖然是不執著有,但是還執著空,還是執著四大、五蘊。地、水、火、風,名為四大。色、受、想、行、識,名為五蘊。法我空是不執著空,則空也空。既空有不離,中道不存。蘇軾對法我空思想的禪意境界理解得非常透徹,隨時隨地信手拈來融匯到詩詞創作中去。
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蘇軾離開黃州赴汝州團練副使,沿途遊覽廬山多日。在遊覽廬山時所作哲理詩,被佛門中人認為皆是頗有悟性的佛偈。
我們選其中兩首哲理詩進行分析。
蘇軾在廬山西林寺作詩《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認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首二句是寫廬山的全貌,敘述游廬山所見到的情景。廬山雄奇秀麗的景色,遊人遊歷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景物自然也各不相同。從正面看廬山山嶺連綿起伏,從側面看廬山山峰聳立。從遠處、近處、高處、低處看廬山,廬山呈現出了千姿萬態各種不同的樣子。只有從不同的視角全方位去觀察,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掌握認知廬山的迷人風采。
後兩句是議論,即景說理談遊山的體會。為什麼不能辨認廬山的真實面目呢?因為此身在廬山之中,視野有所侷限。在一個狹小的範圍裡,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裏,我們渴望瞭解認識廬山的全部,那只能是徒勞的。
蘇軾沒有單純的遊山寫山,而是藉助廬山的形象,揭示了蘊涵豐富的人生哲理——我們對待任何事物,不要強求,不要形成對立。對立的局面容易讓我們陷入被動,看不清事實的真相。只有跳出人為的界限,換位思考,才能夠客觀的評價。
《金剛經》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就是讓人看破、放下。放下二元對立,進入一如真法界。蘇軾認為要瞭解廬山的全部真相,只有淡然立於廬山之外。而置身於廬山之中,縱然絞盡腦汁、機關算盡,至多也只是看見廬山的局部。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旁觀者清是因為他沒有「我」的束縛而清醒,當局者迷是因為他在「我」中迷失辨別的能力了。不同背景、不同閱歷的人,即使看待同一事物,每一個人的見解也會有所不同。
「無我無法」去掉我的見解,學會傾聽。原來他人的見解是如此的高妙,竟然也會有一部分的見解與我寂靜的心靈不謀而合。
蘇軾此詩言簡意賅,帶我們走進平淡智慧的境界。如果每個人都能夠做到這一點,我們的人生就會少了幾許期盼尋逐的煩惱,多了幾分本份悠閑的快樂。
蘇軾游廬山時,晚上曾經留宿東林寺,與常總禪師論道後有所感悟,在第二天黎明獻上一首頗有佛意的詩。
《贈東林總長老》: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此詩強調說明瞭蘇軾不執著空,積極入世,自利利他的大慈悲心之情懷。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這是蘇軾見到東林常總禪師論道後的頓悟。
「溪聲」指的就是廬山虎溪洶湧湧急的流水聲,聲響如雷霆,詩裡用廣長舌來形容。佛教徒包括釋迦牟尼佛在世時的印度人普遍認為,一個有修行的人如果三劫不說妄語,舌頭就可以覆蓋到鼻子上。佛有三十二大丈夫相和八十種隨形好,廣長舌是佛的三十二相之一。佛說真實語言所以舌廣長,能將整個面容履蓋住。
「清淨身」指的是佛陀清淨的法身。法身指佛所說之正法、佛所得之無漏法,及佛之自性真如如來藏。佛有三身:法身、報身、化身。
六祖惠能大師說:「何期自性本自清靜,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壇經》)
蘇軾頓悟後認為虎溪中轟隆陣響的水流聲,便是佛陀以廣長舌說法的法音,聽溪聲就等於是再聆聽佛法。看到廬山美好的景色,就好像看到了佛陀的莊嚴清淨的妙相一樣。頓悟後的蘇軾,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將森羅萬象的宇宙自然,視為自性所變現之物。自然得出結論——既然磚頭瓦塊都可以說法,溪聲當然可以也說法,青山美景又怎麼不是清淨寂滅的法身呢?
蘇軾用「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來表達自己一個晚上聽聞、悟得了非常多的佛法偈語,日後又將如何傳授給別人知道的困惑。幾乎每部大乘佛學經典的流通分,都是勸勉學佛人將佛經和所悟佛法,用各種形式廣為流通。最好能像釋迦牟尼佛一樣如法為人演說。
正如禪宗的傳燈法會,以心印心,法脈相傳,續佛慧命。自己頓悟後,準備立刻向他人演說,廣為流傳。但是這種自性的頓悟,是無法用言語和文字形容的,這讓蘇軾有些躊躇。「八萬四千」佛經上常用來表示數目之多,不是一個固定確定的數字。「八萬四千偈」是指聽到悟到的佛法數目非常多。
蘇軾早已經領悟到「人我空、法我空」的真諦。適時的看破放下執著,頓悟解脫。看破放下,不是虛無與消極,而是要不固執自我,不敵對他人;看破放下,只是一個手段,一個方法;看破放下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提起來,為了更加勇敢地超越表面的二元對立現象,積極面對人生,進到一如真法界的本質裡面去;蘇軾在此詩中所表現出豁達開朗的胸懷,自覺覺他、時刻利益大眾的崇高思想境界讓我們肅然起敬。
法我空思想的禪意境界,不僅被蘇軾融匯到詩詞創作中去,而且還對蘇軾起伏波折的人生起到了積極作用。讓他更加珍惜當下,時刻內省、圓融自在地順時知命。我們在他對恩師歐陽修的緬懷之作中可以看到這一點。
元豐七年十月,蘇軾第三次經過揚州平山堂,此時歐陽修已經逝世多年。蘇軾為緬懷恩師作詞《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是夢。」
「彈指」佛教認為一彈指為六十剎那,一剎那有九百次生滅。如果我們動作快一點,一秒鐘可以彈四次手指。四乘六十再乘以九百,則一秒鐘就可以有二十一萬六千次的生滅。
「半生彈指聲中」表達了蘇軾對時間飛逝,人與事變化莫測,世間無常的充分認識。蘇軾沒有在詞中著重敘述和恩師的交往秩事,也沒有感慨自己十年來的宦海風波和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而是引用了恩師歐陽修《朝中措》「堂前垂柳、幾度春風」的佳句,與思念之情巧妙的融合。這首詞寄託了蘇軾對先輩恩師的感激與思念,撫今追昔懷念恩師之情,溢於言表。
結句「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是夢。」帶有「人生如夢」的感傷。蘇軾在此不是普通的哀嘆,而是解悟萬法實相的驚嘆!未轉頭時已經在夢中,哪裡還需要我們轉頭時再去醒悟?
《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蘇軾將世間所面臨的一切人,一切事的變化,都視作夢幻泡影。如朝露、如閃電,當處出生、當處破滅。黃州的貶謫生涯沒有改變蘇軾,反而讓他更加的看破放下,萬法皆空,了無痕跡。
所謂「真空不空,妙有非有」既然一切都是在夢中,為什麼我們不去好好的享受美夢,而偏偏要折磨自己去記住那些不愉快的惡夢呢?
蘇軾選擇了「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記住那些曾經美好的事物就夠了,那是我們人生最寶貴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