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80後女兒與我談林昭(圖)
唐磬:她不僅是在質問和敲打那個扭曲的社會,更是在質問和敲打造成那個社會的所有人,以及,現在像我們這樣閱讀她的所有人。她激起的不應該僅僅是對極權統治的怒氣或者對她逝去的惋惜,還有我們以她為鏡對自己的反省。更關鍵的是,這種反省並不是一時興起,並不是在一種激昂的情緒中所產生的衝動,而是即使背對著她也能一直保持的清醒。
這之前我也只是模糊知道一點林昭的故事,除了五分錢子彈費之外,對於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忍受著怎樣的非人折磨,在這過程中她的思想又如何發展並不清楚。這次為了與母親崔衛平討論這個問題匆匆讀過幾篇文章,才逐漸開始有了一點輪廓。從對權威的盲信到後來連呼「受騙」,從在粗辮子上繫著白色蝴蝶結,到頭頂一方用鮮血塗成一個「冤」字的白布,林昭就是這樣在我的腦海裡一點點成形的。而在瞭解她的過程中,她前後幾乎矛盾的形象又引起了我的興趣,在這種不斷變化中有什麼東西是一直沒變的?她吸引和感動後人的那種坦然與率真的基礎是什麼?她為什麼會被稱作英雄,或者更獨特一些的——被稱作一個「聖女」?帶著這些疑問,我決定和母親探討,到底是什麼一直充盈著她的身體,並且讓她如此地誓死捍衛。
一 女英雄林昭
唐磬:關於林昭的這部記錄片,你寫過一篇叫做《傳唱英雄的故事》的文章。「英雄」這個詞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崔:按照古代的解釋,英雄就是說了一番偉辭,幹了一番驚天的事業,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忍受了別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的那些人。他們「開天闢地」,像神話或者史詩中傳唱的那樣開創了某個業績,使得後來的人們都生活在他們開創的這種業績當中。那些人都像是一個個巨人。這是一個對於英雄的基本含義。而一般來說,在從前的歷史當中,這樣的業績通常是由男人完成的。男人體格健壯,意志堅強,能夠忍受長途跋涉和泥濘路面,比如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硫斯、赫克托耳、奧德賽。
唐磬:這些事情並不適合女人去做。但是你在文中又寫道「在近百年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可以數得出來的女英雄有秋瑾、張志新、李九蓮、陸蘭秀,林昭是她們併肩的姐妹。」,「女英雄」這個詞又是什麼含義?
崔:比較起來「女英雄」是一個比較晚近的概念。我們能夠想起來的女英雄比如法國的聖女貞德,貞德首先的業績也是率領人們打仗,法國和英國作戰時她曾經率領上萬法國軍隊去抗擊英國人,這個確實不是一般人所為。在中國歷史上可以算得上的還有花木蘭,不過她的事情很少被傳下來,我們能知道的只是她的替父從軍,但是卻沒有她的生平事跡能夠留下來,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做過些什麼,有沒有一些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至於張志新她們這批英雄,她們的共同特點在於她們是用頭腦來面對現實,是自己獨立地、不人云亦云地進行思考。在人們眾口一詞,不由分說的時候,她們能夠堅持一個自己看到的真理,而且把這種真理和自己的血肉生活結合在一起,最後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唐磬:在她們當中,你又特別將林昭稱為「聖女」。你是怎麼理解「聖女」的?
崔:首先我想到了聖女貞德。聖女貞德是一個少有的女英雄,她被宗教法庭審判,被處死刑,並不是因為她率軍打仗,而是因為她認為有天使在她耳邊說她就是上帝選中的那個人,是上帝讓她這麼做的。她不通過教會把自己直接和上帝聯繫起來了,她認為自己的精神是和上帝直接溝通的,從她的精神出發才產生了她那些率軍打仗的行為。因此教會所處置的是她的靈魂,是對她獨立的靈魂做出懲罰。她身上有兩個東西,一個是非凡的勇氣和毅力,另一個就是她獨立的靈魂和精神。
林昭同樣有一個獨立的頭腦和靈魂。在當時高度的精神壓制和言論壓制的環境中,她獨立的頭腦就是此後她一系列行為的開端,當然這個行為不是說開創世界的行為,而是和專制力量做鬥爭、經歷磨難、經歷痛苦的行為,她的靈魂是這樣一個過程的起點。在最開始她只是幫朋友說話,後來被打成右派,她是在甩出這個軌道之後才看清了更多東西並且逐漸覺悟的。實際上她後來辦和朋友合辦《星火》雜誌才是她更大災難的原因。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辦一份志同道合的雜誌,寫寫詩,表達自己的想法,這何罪之有?林昭就認為在這點上自己一點兒沒有錯,不能退。一般來說,對錯是我們能夠分辨的,我們缺少的是為自己堅持的真理付出精力和勇氣。在她堅持真理的過程當中,林昭顯示了常人不擁有的勇氣,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和磨難,用生命的鮮血寫下了她對真理的熱愛和對黑暗的譴責,因為這種對真理的忠貞不渝,所以我稱她為「聖女」。
二 收五分錢子彈費的人
唐磬:你剛才說人們是能夠分辨對錯的,那麼那個收五分錢子彈費的人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
崔: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也比較複雜。在一種極端特殊的情況下,由於環境的封閉或者信息的誤導,人們太有可能對事情做出錯誤的判斷。這是一個認識層面的問題。除了認識層面,還有一些生存的問題,生存的恐懼。出於生存的恐懼,或者某些利益的誘使,使得某個人不能公開地表達他對某個事情的看法,所以我們不敢肯定這個收子彈的人到底知不知道。而大多的情況是由於某種環境原因,人變得在良心方面很麻木,很遲鈍;人們習慣性地躲避自己,習慣性地不動腦筋,習慣性地不去接近自己的良心,使得人的『心靈感知』這一塊被切除了。當他給對方施加痛苦的時候,他一點兒對這種感知所導致結果想像力也沒有。也許,這個收子彈費的人無法感知到他的行為會讓一個母親暈倒過去。但是。這個細節主要說的是當時那種制度的野蠻,不是這個人的問題。
唐磬:林昭是一個個人,收子彈費的也是一個個人,他也應該擁有和林昭一樣獨立的判斷能力啊。
崔:你想想看,假如人在日常生活裡每天做一點不大不小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他就習慣性地按照別人給他安排的軌道去走,而不再去拷問這件事情,這樣的一個個人可能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個人。他沒有想過自己思想感情的出發點,他要什麼,他想要過哪一種生活,他的生命應該怎樣打開;哪些東西是他獨特的,哪些東西是他用生命去捍衛的,他沒有體驗過生命的力量,沒有體驗過一個人要為自己負責任,需要自己給自己做出交代的那種責任感。林昭是獨立的,有個人的靈魂,而這個人卻只是一個機器的工具。
三 生活中有些撒謊是沒有理由的
崔:現在的環境不像林昭當時那麼極端,但是人們也是隨時隨地幹一些不大不小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這似乎成了一種不加思考的習慣性的行為。比如我在電影學院教藝術概論的課,有些學生不喜歡這些課,我認為他們不來上課是可以理解的,來考試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至於在考試前拚命琢磨我的意圖,想方設法考高分,結果大多數都考試到80分以上我就很難理解了。你可以考60分嘛,多出來的二三十分完全可以不要,這屬於是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撒謊。有些撒謊是有理由的,有些撒謊是沒有理由的,這些謊言就是一種習慣性行為。
唐磬:如果按照你剛才的說法,英雄是做一些常人不能做的事的人,那麼和過去相比,現在的英雄不需要和別人打仗,他們更多是和自己打仗,是和自己的愚昧無知進行鬥爭。
崔:你這樣說很有道理,但是你說的與自己打仗,在我看來還是和一種比自己更強大的社會的力量做鬥爭。認同你的愚蠢行為,支配你的愚蠢行為的仍然是大於個人,高於個人的社會力量。
唐磬:林昭之所以能一直堅持這麼做,是不是和她的基督教徒身份也有關係?
崔:即使是基督徒,把自己交給信仰也是一種過程。信仰給了她支撐的力量,忍受痛苦的勇氣和堅持下去的毅力,但是從我們這個角度看來,她並不是為信仰而鬥爭,她為之鬥爭的是她所認定的東西,即人應當是按照自己良心說話的,不能歪曲事實,她是堅信人的基本良知,而基督教的信仰加強了她的力量。在這點上林昭給良知是給加冕,是賦予了人類良知以榮耀。她之所以令我們感動,正是因為她觸動了我們的良知,在面對她的同時,面對自己的良知。
四 喚醒了的良知還會睡著,怎麼辦?
唐磬:但是似乎我們很多人只是在讀林昭的故事的這一瞬間良知得到了喚醒,一旦背過身去又去做一些不大不小違背自己意願和良知的事情。我們似乎只會大問題上奉獻我們的良知,可回到日常生活,良知就又睡著了。
崔:良知不是只有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或者有關國家、歷史的問題上才能體現出來,它化解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上。良知實際上是一種自我視察,是由自己來審定自己。有時候甚至不是道德上的是非,而僅僅只是分寸問題。一句話是不是說得太誇張了?一個神情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表述一件事情的時候是不是按照它真實的樣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它說出來?包括某句話怎麼說,在什麼時候說,怎麼更有分寸地來說,這都是些衡量的問題,尺度的問題。良知是使一個人獲得自己不大不小的尺度:他不比自己多,不比自己少;不比別人多,不比別人少,恰如其分地正好就是自己。無論是鄙薄別人、蔑視別人還是自輕自賤,都是失去分寸,都是在有意無意地塗改著事情的原樣。
唐磬:也就是說良知作為一種普遍尺度,存在於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
崔:對。比如人們都林昭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她是個很有美感的人,她穿衣服很好看,這都說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個知道尺度的人,而不是「荒原中的英雄」。再比如朋友們都說她有情有義,並且不止一個男人對她產生愛意,又說明她也是個很自愛的一個人。只有一個自愛的人才能去愛真理。在她身上我們看不出矯柔造作之氣,她是一種天然質樸的美,她一貫如此,在做那些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之前,她的個人生活是比較結實的,較少漏洞的,她對自己始終有一個較高的評價,而不是只有在重大事情上才交出自己的良心。如果我們說她心氣傲,那是因為她謹慎而完美地完成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情。
唐磬:而並不是只有英雄才能這樣做?
崔:當然。我們可以一輩子也遇不到讓自己當英雄的驚天動地的事情,也不可能要求我們每個人付出非凡的勇氣或者精力,但是我們有權,也有義務擁有一個比較結實的,不那麼前後不一致,不那麼漏洞百出,不那麼互相矛盾的人生。這是林昭帶來的一個很好的啟迪。
(唐磬:和母親的討論因為要去吃午飯只好就到此中斷。儘管時間很短,但是我想在我們的討論中我已經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是的,她平靜的高貴是任何人都能在她的故事中感受到的,她透明的良知是任何人都能為之感到震撼的,她用自己的生命發起的對專制的責難是任何人都會引起共鳴的,但是如果僅僅在此停留,那麼林昭的死就僅僅變成了一種對於歷史的反省和為了後人的教訓而作出的犧牲,變成了一座高高懸掛的明燈,這種明燈卻還是只有在我們想打開開關的時候才會發光。不,她不僅是在質問和敲打那個扭曲的社會,更是在質問和敲打造成那個社會的所有人,以及,現在像我們這樣閱讀她的所有人。她激起的不應該僅僅是對極權統治的怒氣或者對她逝去的惋惜,還有我們以她為鏡對自己的反省。更關鍵的是,這種反省並不是一時興起,並不是在一種激昂的情緒中所產生的衝動,而是即使背對著她也能一直保持的清醒。
關於林昭產生的感慨已經太多了,我只想在感慨之餘補充一句,不要憤慨那收五分錢子彈費的人,因為如果我們不能保證自己的良知始終明亮,那麼我們自己也就和收五分錢子彈費沒什麼區別。甚至在這種良知的忽明忽暗當中,比那個人還要可笑可悲。)
2005年4月18日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