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破滅 醫院成了政治鬥爭的避風港

李志綏醫生生病下廬山

八月十二日羅瑞卿召集我們開會。會上狠狠的罵了我們一頓,說「你們身在福中不知福,在主席身邊工作,是黨信任你們。你們不知自愛,聽說你們之間很不團結,不是互助團結,而是互相推卸責任。再有,你王敬先,口無遮攔,胡言亂語,讓反黨分子利用。這些等回到北京再開會說清楚。」此外,羅又定了一條規定:有關一組的事,有關毛的事,一律不外講;不管對方有多高地位,不准同他們談任何有關主席的情況,不許在一組之間議論。

我預感到當時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還會有更多的撤職和批鬥。

八月十六日,毛又在一件發布中央全會內流傳的文件上批示說:「廬山出現的這一場鬥爭,是一場階級鬥爭,是過去十年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兩大對抗階級的生死鬥爭的繼續。」這就將彭等劃到資產階級範圍內。

四天後中央全會通過了中國共產黨八屆八中全會關於以彭德懷同志為首的反黨集團的錯誤的決議和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而鬥爭決議。廬山會議就此閉幕,隨之就在全國開展起反右傾運動。有一大批黨員、幹部,特別是老黨員、老幹部受到了批判和處分。

八中全會的最後決議使我困惑而且憂心忡忡。彭德懷被扣上階級異已、反黨分子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這些帽子,這幾乎將彭打成蔣幫分子。但我知道彭為人誠懇耿直,是黨的赤誠分子。我的政治處境非常安全。雖然田家英受到批判,船上那番議論時我也在場,但我始終保持沉默。我從未批評毛。因此深得毛的信任。我在政治上的謹慎和無知救了我一命。

廬山的氣候潮而涼。上山以後,為了毛的飲食問題鬧得心情很不愉快。我原來有十二指腸潰瘍病,從八月初起,經常吐酸水、胃痛,而且大便變成黑色。我到醫務室去查大便,是十二指腸潰瘍出血了。我自己治療,但吃了藥仍毫無起色。廬山醫務室王壽松院長要我到南昌去住院治療。但這個時候廬山會議正開得緊張。我想不能離開,一是別人會誤以為我出了什麼政治性問題,藉口生病溜走了,二是在這緊張時刻,毛正在觀察每一個人的態度和表現,他不會相信我有病,為看病下山,而會懷疑我怕別人揭發我對他有不忠的問題,支持彭德懷,乘機走掉。所以我要食堂給我做了軟飯和一些半流質飲食,開始治療。但潰瘍出血越形嚴重。黑色大便已經成了柏油樣。等八中全會結束時,我已經瘦得不成人樣,全身疲乏不堪。

八月廿日胡喬木來找我。他有點感冒,要我給他一些治感冒的藥。他一看到我,立刻吃驚的說:「李大夫,你怎麼突然瘦了這麼多?臉色也難看得很?」我將我八月初以來十二指腸潰瘍病發作,告訴了他。他也有這個病,在五十年代中,因為大出血,到北京醫院做了十二指腸和大部分胃切除手術。所以他對這個病很清楚。他問我為什麼不快點去醫院。我將我的顧慮告訴了他,並且說,如今還沒有告訴毛。胡立刻說:「這樣可不行,不立刻好好治,會耽誤的。我同主席去講。」

過了半個多小時,胡來了。告訴我,毛已經同意我去治病,並且吩咐,要治就要好好治。回北京住院吧。胡還告訴我,他已經打電話給保健局副局長黃樹則,要黃同北京聯繫好。葉子龍則替我安排好了每天從九江到北京對開的飛機。我走到毛住的小樓,去和江青告別。我走進江的起居室,她正在看一些她自己的攝照片。

江注意端詳了我一會,然後說:「大夫,你是瘦多了,臉上也難看。這一陣主席太忙,我也跟著緊張,沒有注意到你有病。還是喬木同志注意到了。」

我說:「主席太忙。我不能再麻煩你們。你自己身體也不好。」

江說:「......你走了,主席這裡的事誰管呢?」

我說:「我將主席的事交給黃樹則同志以後,明天就走。」

江說:「這麼快?也好,早走可以早點治療。」

我說:「那麼我就不去看主席了,是不是請你替我向主席告辭一下。」

江立刻說:「不,你還是去看主席一下,看看主席還有什麼吩咐。」

我從江的房內出走上二樓到了毛的臥室。毛躺在床上,正在看明史。

我走到毛的床邊,說:「主席。」毛放下書,看到是我,說:「大夫,你來了。這一陣我太忙,找你們胡吹的少了。聽喬木說你病了。」

我說:「十二指腸潰瘍發作了,出血。」

毛問:「有多久了?」我又說了一遍發病的情況。

毛說:「還是回北京去治好一些,我也住不了幾天了,你先走一步。要治就好好徹底治。」

毛又問我:「我這裡誰來管呢?」我告訴他,可以由黃樹則暫代。毛表示同意,然後說:「回到北京,好好治病,早點治好。記住,廬山的事不要去隨便講。一切要聽組織上的安排。」

然後我去醫務室找黃樹則。我告訴他,毛已同意暫時由他代替我。黃表示很為難,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將這一時期毛的身體情況告訴了黃,又將有關毛的健康記錄也交給了他。黃說,他打電話給史書翰和北京醫院計蘇華。明天他們會去機場接我。

我回到住處後,打電話給羅瑞卿,向他報告了毛說的一些話。羅說:「我告訴汪東興明天送你,你回北京後,要注意保密。生了病要好好治。在政治問題上可大意不得,千萬謹慎小心。」在電話上,我向他告辭。

我又到楊尚昆的住地。楊見到我後說:「聽說一組的小廬山會議也開得緊張,你累病了吧?」

楊又說:「一組啊,就是個大染缸,誰去了也都要染上點什麼。廬山的事你都知道了,到了北京,你去看看小平同志,他已經出院住在家裡了。」我心想羅瑞卿吩咐得很清楚,我是任何人都不能去看,就連鄧小平也不行。反右傾運動正要開始,不能自找麻煩,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被牽扯到。住進北京醫院,哪裡也不去,是最安全的了。

北京醫院在十九世紀末、廿世紀初由德國人興建。院內有全國最優秀的醫生和設備。當時的北京醫院不是平民醫院,它是專供高級幹部以及郭沫若這類人士醫療的特權醫院。領導人常在北京醫院療他們的創傷,北京醫院也成了躲避政治風暴的避風港。我正想藉此機會待在醫院,並離開一組。我想找別的工作。

第二天一清早,江西人民代表大會委員長方志純和汪東興來了。給我一大筐水果放到車上。又交給我十斤有名的廬山特產雲霧茶和十瓶四特酒。我說我的十二指腸潰瘍病不能喝酒喝茶。方志純說,可以帶去送人,這都是江西特產。車子一路婉轉盤旋而下。我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

總算脫離開這一天到晚緊張得要死的地方了。我對中國和共產黨的夢想隨此會議破滅。毛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正在解體。我現在只想救我自己。心境放鬆後,胃痛減輕了不少。我在廬山時常輾轉難眠,但飛機一起飛,我便安然墜入沉沉夢鄉。等我睡醒時,飛機已降落到郊機場。

我是這班飛機上唯一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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