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事件的來龍去脈

1月3日,因新年特刊被省委宣傳部強令撤改封面導語和新年獻詞,南周部分同仁開始在網上表達不滿,並先後發出兩份聲明,諸多網友在網路上表達了對《南方週末》的同情,與此同時,前南方週末編輯記者、南方報業內的其他編輯記者、南方週末讀者、18名知識份子等四封聯署信逐一面世,發展到1月6日晚間,因南方週末官方微博被收回併發出所謂澄清消息,南周部分人士公開在微博上聲明罷工,隨後,一份180多人的聯署聲明以南方週末職業倫理監督委員會「的名義出現,並於次日以同一名義連續發出兩份聲明,試圖說明何為真正的事實。在南周同仁的上述動作之下,網路輿論被動員了起來,並開始付諸於行動,1月7日上午起,即又上百人聚集在南方報業集團大院門前,表達對南周的支持,北京等地則有人士前往南週記者站舉牌獻花。事態已經由南周及其周邊的相關抗議,向更大範圍內的社會抗爭轉化。那麼,如何理解這一事件發生的原因,以及其未來的發展呢?

一、市場化媒體的管理困境

中國並不存在民間報刊,所有媒體都有所謂的主管部門,事實上,中國的報業集團絕大多數都直接隸屬於各級黨委,《南周週末》所在的南方報業集團不例外。 黨報面目可憎言語乏味,沒有絲毫的市場能力,長期依賴於定向攤牌和財政補貼,在改革的背景下,黨報孽變出的子報則主動迎合市場,佔領市場,並反過來向母報輸血。這也就是所謂近些年來大為發展的市場化報刊。對於這一現象,體制並不排斥,而是大力推進,因為,引入市場化因素,同時維持黨管事業體制的基本格局,是教育產業化、醫療產業化的邏輯,也是文化產業化的基本邏輯,這樣不僅能減輕財政對黨報的負擔(這應是早起開創市場化報刊的初衷),更能從迅速的經濟發展中分得一杯羹,同時又保持了體制對文化這一關鍵領域的控制,在這個意義上,《南方週末》等市場化媒體,不外是黨媒集團的生財工具耳。

作為特殊領域,黨權也從未放鬆過對市場化媒體的控制和管理,一般的情況下,市場化媒體中均有母報派出的人員擔任領導,充當看門人的角色,同時,黨權宣傳機構也通過電話通知、事後閱評等方式,對市場化媒體的導向、內容、人事等進行直接的干預。但是,市場化運行畢竟有其自身的規則,儘管同屬於體制的一部分,長期浸淫在市場氛圍中,自食其力,而不仰給於財政,市場化媒體人逐步形成了自身獨特的價值判斷和利益定位,並不可避免地與黨權宣傳機構的管理形成衝突。

而在近年來,黨權宣傳機構越來越直接地管理媒體內容,這可能來自幾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市場化媒體人的獨立意識越來越強,其價值判斷和利益訴求越來越偏離於黨權宣傳機構的要求,一是由於意識形態統一性已經瓦解,派駐於市場化媒體中的頂層看門人雖為自己人,也很難對這種偏離作出矯正,最後,網路時代的信息流動速度加快,內容一旦見報,很容易在網路的傳播上形成雪球效應,於是,黨權宣傳機構在原有的電話通知和事後閱評等手段之外,更加大了對內容的直接干預,這種做法不僅可能侵犯了市場化媒體的市場利益,更直接冒犯了市場化媒體人的職業尊嚴,不可避免會招來廣泛的怨懟,只是黨權宣傳機構淫威(其根本來源是市場化媒體的存在本身,也就是所謂牌子,可以被黨宣一舉拿掉)之下,敢怒而不敢言。

二、南方週末為何率先爆發

南方週末地處改革開放前沿的廣東,在市場化媒體的發展過程中起步最早,又有黨報背景作為依托,得以逃過若干次打壓整肅,經過長期發展,其聲譽在世紀之交達到了其巔峰,被民間自由化人士和體制改革派人士共同認可接受,被看作自由和改革的精神高地。與之相應的,則是其市場價值的放大,並帶動了南方都市報等一系列報刊的壯大,不誇張地說,沒有《南方週末》,就沒有今天如日中天的南方報業集團。

《南方週末》有著鮮明的自由化傾向,大致可表述為:認同市場經濟、全球化、法治社會,承認個人權利和普世價值,以及倡導政治體制改革,應該說,這樣的陳述並沒有什麼出格的地方,不僅沒有超出中共官方表述,更不用說觸犯紅線了,甚至,這些內容都曾經在一定時間段內,為中共官方所倡導,倡導政治體制改革和回應新興社會階層的訴求,甚至是有利於現體制的。客觀地說,南方報業集團本身也是體制的一部分,倡導政治體制改革和回應新興社會階層的利益和權利訴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維護現行體制的目的,試圖讓體制通過回應新的訴求而擁有更長久的生命力。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南方報業的這種傾向卻日益成為了體制的異己力量。鄧小平路線始終強調兩個基本點,中國經濟發展的同時並沒有相應的政治變化,在此情形下,中國經濟發展的成果大多被體制系統地輸送給了各類既得利益者,這就造就了既得利益和體制的共生關係,由此產生了一種保守化的思潮,發展為一種維護既得利益體制的論述,其目的在於維持既有的利益格局,而手段則是拒絕體製作出任何實質性變化。這種論述的一種形式是所謂的「中國模式」,在18大的政治報告中,則被提煉為了「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的表達。

然而,中國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新興社會階層,有著越來越多的利益和權利訴求。市場化、全球化和信息化,也使得新興社會階層擁有了一定的資源和手段來對現有體制提出挑戰,這表現為越來越多的維權和抗爭行為,也表現為網路和媒體裡越來越強勁的利益和權利訴求。由於《南方週末》等南方系報刊的成功,曾供職於南方報業的人士成為了各類新辦媒體的挖角首選,出身南方報業的媒體人廣泛分布於各類新興媒體和網路媒體之中,與此同時,也將一種精神上的共鳴帶到了各處。在這種情況下,南方報業對改革的持續倡導就越來越被看作是維穩體制的異己力量,看作是新興社會階層對現行體制挑戰的一部分,從而必須加以壓制。在頑固拒絕一切重大變化的維穩體製面前,作為體制一部分的南方報業,必須回到擁抱現有利益格局和支持現行維穩現體制的道路上來,而為此,就必須對南方報業加以適當的整肅,而其中的首要目標無疑正是《南方週末》。

根據程益中先生的描述,這一整肅過程已然進行了長達數年之久,接連三任廣東省委宣傳部新聞處長空降到南方報業集團充任要值之外(其中一位就是出任南方週末主編的張東明),到在18大之前,更是將宣傳部副部長楊健空降到南方報業集團充任黨委書記。此外,尚有在報社內設立審讀員,形成從宣傳部到空降報社官員再到審讀員的單線聯繫,加大直接的事前選題乃至內容審查,這諸多舉措,勢必會引起南方報業尤其是《南方週末》廣大員工的不滿。隨著更為「敬業」同時也是報人出身的庹震出任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對《南方週末》的直接事前審查更加變本加厲,根據南周同仁的披露,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竟然在省宣的直接指令下,撤、改稿件達1034篇之多,對於一份一期也就四、五十篇稿件的週報來說,相當於每期即有將近一半的稿件被勒令撤、改。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這種長期刻意的整肅和打壓之下積累的憤怒,終於在2013年新年之際爆發了出來。

三、南周事件何去何從?

南周同仁的憤怒首先指向了省委宣傳部長庹震,並首先感染了對整肅和打壓感同身受的前南方週末編輯記者和其他屬於南方報系的報刊編輯記者,也得到了南周讀者和知識界的聲援。效仿2005年冰點事件時,盧躍剛對陣時任團中央書記趙勇的戰法,多份聯署聲明都將「驅庹護憲」作為主體訴求,以避免觸及黨管媒體這一根本原則,而將庹震的粗暴管理作風作為主要目標,同時,「驅庹」作為有限訴求,也可能在聚集起的社會壓力下獲得實現。應該說,該一策略起到了一定的社會動員作用,但是,這一訴求有著事實上的瑕疵,並直接引發了第二輪的風潮。

由於不滿《南方週末》管理層強行收回官方微博,併發布消息認為「新年獻詞,系本報編輯配合專題「追夢」撰寫,特刊封面導言系本報一負責人草擬」,這引起了南周同仁的集體憤怒,部分員工和南方週末經濟部官方微博宣布停工,這一行動極大地調動了微博受眾的情緒,並得到了廣泛傳播,聲援南周的聲浪迅疾席捲了整個微博,並在次日轉化為了具體的行動。但是,就在第一波停工聲明後不久,南都同仁先後兩份聲明又再度回到了原來的語調,甚至有所退縮,種種跡象顯示,在南周同仁內部出現了分化,且持保守立場的人士佔據了優勢,一場醞釀中的罷工已經消於無形之中。

事實上,市場化媒體人集體行動的可能性非常之低,這有其先天性的結構矛盾,市場化報紙可謂體制上半身市場下半身,同一份報紙內,既有空降社長主編乃至編委等體制內人士,又有純粹的新聞民工,前者或許因常年資深,而對報紙有更深的感情,但卻因體制身份和利益捆綁等原因,難以做出有力的挑戰,且容易被勸服;後者雖然有著更強的行動力,但鐵打的硬碟流水的兵,對媒體本身沒有什麼感情,也不願意付出更多代價,而更容易隨大流,屈從於資深員工的決定。南周儘管有特定的光環帶給全體員工,但仍不足以克服上述結構性的矛盾,從而難以做出一致性的集體行動。

根據betway体育手机网 的消息,南周同仁仍在與省委宣傳部進行溝通,如果不能盡快達成一致,那麼,週四的正常出版就不能保證,無疑,這將進一步擴大事態,不排除引發整肅——抗議——再整肅的循環。而如果達成一致,正常出刊,那其實意味著省委宣傳部的勝利,而同時也意味著南周同仁為核心的抗爭的失敗:驅庹訴求無疾而終,人在屋檐下,南周也勢必面臨著事後的整頓清洗,不誇張地說,從達成一致的那一刻起,曾經的自由化南周就進入到了瀕死狀態,只待宣布了。

當然,南周事件中也有另外一個贏家,那就是民間的積極行動者們,由於南方週末事件,有成百上千的人士走上街頭聲援南周,由於南周同仁的一連串聲明中均恪守體制內建言的立場,甚至採用了「充分尊重黨管媒體的原則」這樣的字眼,積極份子們難以尋找到和南周同仁一致的訴求,於是更多地採用了自己的表述,諸如「言論自由」、「憲政」、「民主」、「開放報禁」、「廢除新聞審查」。。。等等標語口號,這是24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令人振奮,尤其是在南方報業集團大門口,猶如嘉年華般的氣氛,年輕靚麗的面孔,讓人印象深刻,讓人心生希望。

南方報業集團門口的聚集已經有兩天了,可以預見的是,如果南周同仁與省委宣傳部達成了一致,正常出刊,報業集團門口的人群失去聲援的對象,勢必逐漸散去。而如果不能達成一致,出現不能正常出版甚至停刊的現象,那麼,「還我南周」將稱為現成的也是最具動員能力的訴求,聲援南周的行動將迎來一個新的高潮。

可是,在筆者的判斷中,達成一致的可能性遠遠更大,民間積極行動者們還需要在別處、在更多的地方發出同樣的聲音,才可能真正實現自己的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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