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吳越的婚戀故事(組圖)

【看中國2014年03月17日訊】鉄流推薦:此文作者吳下燕子是位80後的年輕人,也是往刊新生代的讀者和作者。用她的話說,她是一個被紅色宣傳洗淨腦子的人,對歷史一遍茫然,只知革命英雄黃繼光、董存瑞、劉胡蘭、雷鋒,而不知道在她出生前的共和國,竟有如此這樣多的血腥災難。於是,她開始翻閱覓尋歷史真相的書,現在終於寫出了這篇文章……

當下寫 「賤民」 淒楚苦難歷史生活回憶錄的文章不少,但留給我最深印象的還是吳越老師四十萬字回憶錄《二勞改和女人們》(香港大風出版社出版)。這個標題就十分新穎,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它不僅記錄了眾多「二勞改」人的婚戀故事,也真實地記錄了他自已的婚戀故亊。

婚戀,是人類永恆的話題。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只要有男人和女人接觸的條件,這個話題就中斷不了。因為人有七情六慾,需要異性的撫慰,需要家庭的溫暖,《二勞改和女人們》一書帶我走入這個陌生的世界。在這裡生存的人不能有感情、不能有親情、更不能有敏感的內心,否則活不下去。許多活下來的人,早已被異化為禽獸。他們有愛情嗎?在我看來,他們的婚戀,是畸形婚戀。不能苛求這群可憐人,在對方的眼裡,只是人、男人、活男人;或者是:人、女人、活女人。

50年前的中秋,也就是1963年,吳越得到了一紙「解除勞動教養通知書」,成了「就業人員」——也就是「二勞改」。他依舊留在北京市公安局勞改處下屬的團河農場勞動,開始那更加漫長的「半公民」生活。 所謂「就業人員」,除了星期天經請假能夠外出、可以直接到郵局去發信以及象徵性的選舉權之外,其餘一切待遇,包括經濟收入、居住條件、伙食標準、勞動強度等等,均與勞動教養沒有多少差別,質而言之,不過是換換住房:從教養隊搬到就業隊,如此而已。這時候,他已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早先的朋友嘛,也怕沾上他這個「摘帽右派」受到牽連,大都與他劃清政治界線,不敢來往了。

多年的勞教,他已經一無所有,每月32元的工資,僅能維持最底線的生活。意外的是,解除教養的那一天,領回來的存摺,居然還有86塊錢的餘額,簡直是奇蹟! 他好幾年沒上街、沒摸過人民幣了,急於要取錢去買東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去管教股領取這86塊錢,居然出師不利——五毛錢的利息被人錯算成五分。四十多年了,他居然還記得這樣一件小事,還記得那個姑娘的姓名。這個老爺子,真是葛朗臺,怎麼這麼會算計,五分錢他也能記住!我和他接觸久了才發現,他確實不在乎錢,但絕對不會瞎花錢。我們這些「80後的月光女神」是不是也應該體會一下那種生活?

下面說說吳越怎麼花掉他那86塊五毛錢的。

我接觸的家人、親人中的男性,全都嘴饞,是肉食性動物。有了錢,第一件事是下館子。我猜得沒錯,吳越說:二勞改們在勞改農場啃了幾年玉米麵兒的甚至麩子面兒的窩窩頭,僅有的一點點兒腸油,早就被刮得干乾淨淨了,何況剛剛經過了三年「自然災害」,吃的是「糠菜代」,人人肚子裡都素得不行,看見什麼都是美味佳餚,就連豬頭肉,一口氣也能吃它一兩斤。進了館子,只要口袋裡有錢,還不是什麼好吃的吃什麼?所以,凡是從勞改隊裡出來的人,就好像從餓鬼道裡逃出來的餓鬼一樣,這第一個「自由日」,喝醉了人事不醒地被抬回來者有之,帶上一個旅行包裝滿了餅乾、點心、罐頭、魚肉、菸酒之類扛了回來者也有之,甚至吃得過多送進醫院去開刀洗胃者也有之;除了極愛面子者之外,獨獨沒有人在衣著打扮上花錢:這是因為幾年勞改,學得更加實際了,穿慣了襤褸的衣衫,愛美之心,早已經消失殆盡也矣!那麼吳越是不是也大吃一頓呢?不,他是個「苦行僧」。他對物質的要求很低,精神上要求強大一些。即便進了勞改隊裡,也只知道讀書寫作,被稱為「右派教養隊精力最充沛的人」。現在「恢復自由」了,星期假日,他很需要到北京圖書館去看書。為了方便起見,他決定把他的全部存款用來買一輛自行車。可是到商店一看,一輛最便宜的自行車要150元,他的錢差著將近一半兒呢!繼續攢錢?要等到猴年馬月,無奈之下,他掏出70元買下了一臺半導體收音。他相信,這臺半導體一定能給他的勞改生涯帶來歡愉。歸途中,下雨了。他不怕淋,可他新買的「愛巴物」怕淋。他只好到長途汽車站候車室避雨,結果呢,有了一段艷遇。他自己解釋那是巧合,但我一直認為這是他自己顯擺半導體招惹的。

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因為當時候車室擠滿了避雨的人,他居然把半導體打開聽《威廉·退爾序曲》。難怪一高一矮兩個陌生姑娘主動過來和他說話,都是他這隻孔雀亂開屏的結果。這不,名曲不聽了,改京劇《赤桑鎮》,兩個姑娘一個喜歡,一個不喜歡。得了,吳越乾脆把半導體關了,開始和她們聊天兒——魚兒上鉤了。吳越那人啊,就會耍嘴皮子,把兩個傻妞兒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個兒高的,亭亭玉立;個兒矮的,嬌小玲瓏,各有各的好處,有什麼好爭的?女大十八變,十八歲以前,總還要長點兒個兒的,何況女人生一次孩子,骨節鬆一鬆,還有可能竄起一寸兩寸來的呢!」也就是那個年代吧。女孩兒們沒見過世面,換做80後的燕子,油鹽不進,才懶得搭理他呢。

「騙子」接著忽悠:「你知道這裡附近有一個國務院農場麼?實話告訴你們,我的單位直屬國務院,我常常到國務院農場來勞動,別的情況不大清楚,附近有幾個農場,倒是聽說過的。」倆傻妞兒看看他的儀錶,一身筆挺的料子幹部服,戴著眼鏡兒,頭髮剛剛理過,油滑鏡光,皮鞋賊亮,文質彬彬,相貌堂堂,不由得不相信。其實,她們哪裡知道,吳越只有這一身壓箱底兒的行頭,今天是因為要到照相館拍「免冠照」,這才穿上的。

吳越已經猜出兩個女孩兒的來歷了——她們是天堂河農場的「神女」。

據吳越所知,天堂河農場,是北京市公安局十三處——治安處辦的。地點在大興縣南面二十里的天宮院(今天地鐵南線的終點站)。這裡既不是勞改農場,也不是勞教農場,而是另有一個名稱,叫做「組織勞動農場」。凡是到這裡來勞動的人,都犯有某種小過失,例如打架鬥毆、小偷小摸、亂搞男女關係或搞同性戀、賣淫次數不多的暗娼等等。雖然不夠判刑和勞動教養的條件,可是已經被機關、學校、工廠開除,變成了「無業遊民」了。於是政府就順理成章地用「組織勞動」的名義,把這些「社會閑散勞動力」「組織」起來,進行勞動生產,由公安局治安處管理,名義上不算處分,實際上帶有半強制性質,你不願意來根本不行,來了,如果表現不好,還要「升級」為勞動教養或者判處徒刑。

天堂河農場有十個分場,其中只有二分場全是女的,共有五百多人。這些「叛逆的女性」,在公安局辦的強制性農場裡,不敢不老實,但是每逢休息日,簡直是放虎下山,折騰起來,依然相當厲害。每逢天堂河農場放假,北京市的治安警察和「小腳偵緝隊」就要忙碌起來。

團河農場三大隊的「少年職工」,都是少年犯管教所期滿釋放出來的未滿十八週歲的「小闖將」。這些人年齡雖小,卻大都是性早熟者。團河三大隊和天堂河二分場相距不遠,這些少年職工夜間偷偷兒跑到二分場去「偷香竊玉」,把女流氓勾引出來鑽玉米地,或者因為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像吳越這樣的被監禁分子,也聽說過這些「傳說故事」。因為團河農場裡就有好幾個「二勞改」或娶了天堂河農場的女職工做老婆,或者與那裡的女流氓勾勾搭搭地做「露水夫妻」,他對於這個人間「天堂」裡的秘密,早就感興趣了。他決定今天冒一次險,去一探這就在北京郊區但卻鮮為人知的神秘世界。

「騙子」靈機一動,就說他是個作家,很想去闖一闖「天堂」,體驗一下生活,請她們倆一定幫忙。這樣,這位「國務院幹部」搖身一變,又成了「神女」的舅舅,馬上去買禮物,準備以探訪「外甥女」為名,一睹這個「女兒國」的真面目。我清楚地記得,吳越還有十六塊五毛錢,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能給素昧平生的「外甥女」買什麼啊?幸虧那個年代物價便宜,否則他可真要出醜了。他買了十幾塊月餅,兩斤雜拌兒糖塊,一共才六塊多錢。想到「外甥女」兩手黧黑,又給她買了幾副線手套。他本想請她們吃一頓飯的,怎奈沒錢了,只好作罷。

進了天堂河農場二分場,他看見幾個女人在雨中挖蘋果坑。一個女人滿身泥沙,一臉狼狽相,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就過去幫忙。那個女人叫李全真。在神女們的宿舍裡,吳越好像進入了女兒國。這是一個在勞改隊「素」了多年的男人,這回可要大飽眼福了。但我看到的是,他像疼自己女兒一樣疼愛那些女孩兒們,給她們分糖,分月餅,聽她們的故事。而且,他無意中得知,剛才挖蘋果坑的那個李全真已經懷孕三個月了,而且,她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當時的吳越,已經妻離子散多年,作為一個正常的中年男性,他對異性的情愛和家庭的溫馨都有一種需求感和迫切感。但他清楚自己每月這32塊錢無法養活老婆孩子。成家,只是在脖子上套上一副枷鎖。況且,他畢竟是有思想有尊嚴的人,不願意象別人那樣擠在俱樂部或水泵房裡過這種「集體的夫妻生活」。

他更渴望找一個「肩膀一般齊」的女人進行精神交流,彼此慰藉,於是他看好李全真。他同情她的遭遇,寫信開導她,甚至幫她介紹做人流手術的大夫。很遺憾,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這封其實並不出格的信,差點兒讓那個「李全憎」給捅到隊長那裡去。看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氣之處。到了吳越回上海探親的時候,買了一條喬其紗的披巾,用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寄到了「外甥女」的家裡,算是感謝她給他提供了這樣好的寫作素材,算是「舅舅」對「外甥女」結婚的祝賀,也算是他們之間一切關係終結的紀念。

讀這一章節,我沒感到吳越是個勞改犯,我腦袋裡居然出現寶玉冬天給晴雯焐手,給病床上的晴雯餵茶的情景。這是位溫柔、細膩的紳士,他的柔情能化掉女人的防線。我是個33歲的女教師,在單位,精明幹練,在家裡,是一個麻利的主婦,堅強的母親。認識我的人都說我不像33歲的人,起碼有43歲了。倒不是我長得老,而是我眼神中透露出來的那種老練、沉穩的目光,讓男人望而怯步。但在吳越老師面前,我又退化成了三歲的娃娃。他說我愛磨人,愛撒嬌,調皮又賴皮。豈不知這都是他這位老師把徒弟給慣壞了,都是他的罪過。

接下來「舅奶奶」列傳,更引我入勝。

 「列傳」這個詞,我在《史記》中見過,但沒想到,吳越居然要為勞改隊中的「舅奶奶」們寫列傳,有意思。 二勞改,統稱「就業人員」,簡稱「老就」。「就」與「舅」同音,「就業」與「舅爺」音近,因此就業人員自己戲稱為「舅爺」。以此類推,「舅爺」的老婆,當然是「舅奶奶」了。這個別開生面的「列傳」寫的是勞改隊中的錯位婚姻。「錯位」,指的是男女雙方文化程度、素質修養、政治地位、經濟收入、面貌長相諸多方面的不平衡。

勞改農場的家屬隊,是一個大雜燴,是一個特殊的天地。勞改圈兒之外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人是怎樣生活的。這些社會最底層的女人們,失去了羞恥之心,風花雪月的愛情,對她們來說,是奢侈品。她們僅僅是女人,是活著的女人。

作者給我們呈現的是二十對「錯位婚姻」。有混血兒「洋舅爺」與中國女護士的幸福結合,也有從小姑娘熬到白頭對情郎的等待;有另一個版本的「牧馬人」,也有天天懷疑女方在婚前有「不貞」行為生生拆散自己婚姻的「成天混」;有白撿個新媳婦兒卻當了「沒屁眼兒」孩子爹的白建新,也有「英雄難過美人關」的風流警官王大利;有「反革命」的愛妻被「色魔警官」霸佔,也有最佳搭檔「雙就業」夫妻;有形影不離的總鬧笑話的「老鴛鴦」,也有「蹬鼻子上臉」雇了五個殺手來謀殺親夫的「母老虎」;有老有所養的上門女婿,也有錯失良緣相見恨晚的新娘子;有「琵琶別抱」的二勞改大爺,也有非美不娶的林大少爺;有為殉情走入冰冷湖水的痴情者,也有苦戀20多年最終有情人難成眷屬的相思鳥。如果不是處在那個瘋狂的時代,他們怎麼會上演一出出悲劇?對他們,我寄予無限的同情,人生不過幾十年啊!它集中講的是一個右派從農場釋放出來後,娶妻生子、送孩子上學、被幼稚園老師誤認為是爺孫倆的故事。爺孫就爺孫,起碼有自己的孩子。可女人呢?錯過了最佳生育期,恐怕永遠也當不了母親了。她們找誰訴冤去?

吳越成了二勞改以後,因為工資微薄,無力成家,也害怕在勞改農場成家,所以下定了決心,絕不在勞改農場娶媳婦兒。可他面臨即將被發配新疆的命運,而且,可能一去不返,客死他鄉。新疆多的是沙漠,缺少的正是女人。而沒有家屬的「軍墾戰士」,只能像在勞改農場一樣住集體宿舍,睡統鋪,一人只有幾十個厘米的鋪位;只有帶著老婆的,才能分給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單間」。於是,凡是即將去新疆「軍墾」的二勞改們,大家都忙於突擊找對象。他是個感情細膩的文人,有徐志摩的浪漫,他怎麼也湊這個熱鬧呢?他的愛好是讀書寫作,他害怕住集體宿舍,為了謀取一間小房間,才不得不違心地到農村去臨時抓了個老婆——琴。唉!正如他所說: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環境和客觀條件的改變,有時候也會促使自己違心地去做那自己並不想做的事情。

吳越的前妻是位端莊典雅的名門閨秀,書中有她的照片,頗有林徽因的風度。有了比較,他當然看不上其貌不揚的琴。他知道琴是個嫁不出去的「剩姑娘」,一張柿餅臉,面有菜色,塌鼻樑大嘴叉,不說話就把嘴歪到一邊兒,似乎鄙夷什麼、不滿意什麼。還有,她身體弱,有肺病。

有這麼糟蹋人的嗎?他居然同意了。看來有些飢不擇食了。兩人照了個合影,就算夫妻了,簡直比買條毛巾、買雙襪子還簡單。買毛巾、襪子還要挑一挑呢,這可好,人家給什麼你就得拿什麼,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要」和「不要」兩個答案。他感慨:我是個很富於感情的人,但是命運之神偏偏這樣捉弄我,讓我結兩次婚,卻不讓我在婚前談一次戀愛。緊接著,買禮物拜見老丈人,當夜就入洞房。更可笑的是,洞房裡,居然還睡著兩個成年的大妹妹。黎明,妹妹們出工了,他才和新娘子行夫妻之禮。吳越所描述:「有一個冰涼的身軀顫抖著扑進了我的懷裡來。我抱住了她,把被子給掖嚴了。我的手指首先觸摸到的,是她那件破了好多個窟窿已經無法再補的汗背心兒。——可憐的窮新娘,我就算夠窮的了,你卻比我更窮。今天上午我就帶你進城去,無論如何,也要讓你上下內外煥然一新!」

他花光積蓄為琴置辦嫁妝後,忽然上面來了通知:因為車皮不夠,凡是帶家屬的,暫時都不去新疆了。吳越心裏「咯噔」一下子。真是造化捉弄人啊,為了去新疆,他匆匆忙忙臨時抓了個老婆,一切都準備好了,卻又走不了,還要回家去等待。他的這個老婆,跟別人可不一樣,她沒有收入,又不能幹農活兒,家人巴不得她早一日離開家,如今好不容易總算推出來了,卻又要讓她回娘家去住,雖然家裡不至於不收,總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他不去新疆,就只能在團河農場繼續當「一級園林工」,只能繼續每月拿32元工資。人人都知道,32塊錢,是沒有條件也沒有能力養活一個老婆的。起初,他和新娘就把澡堂子的「外間」當新房,可是被隊長批評後,他們的房子被收回了,好心人提議,可以住到狗舍去「度蜜月」。真是「人不如狗」啊!

吳越儘管有寶玉的情懷,但比寶玉堅強得多,他不會遁入空門,而是選擇勇敢地生存下去。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忽然有人伸出了援救之手——炊事員老錢幫他們找到了一間出租的農舍。聰明的吳越像燕子一樣撿些可用的廢品「絮窩」。但他不忘帶琴去上環兒。這種情況下,孩子即使來到世上,也面臨餓死的命運。他們自己的生存尚且困難,哪有能力再養活一個孩子?這個時候,吳越的老父親去世了。怎麼死的?在文革年代,沒有一個定論,只能說他是「自絕於人民」,不該走的人走了。雪上加霜的是,不該來的人來了——節育環兒出了故障,琴懷孕了。真是越渴越吃鹽!這個小生命來得不是時候。她的父母過的是苟延殘喘的生活,僅僅是維持生命而已啊。窮人有窮人的方法:他不斷買7分錢一斤的棒骨,熬骨頭湯給琴喝,還花兩元錢買回一隻小羊養著,等候孩子出生。他向當年的老師、故友蒐集了舊衣服,買了雞蛋,搭好一張備用床鋪,這些都不在話下,令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敢自己給琴接生!

大年初五的清晨五點零五分,琴生下一個女兒。吳越的第一個女兒名叫吳永,是在上海生的,他連見都沒見過,一直靠外公撫養;這第二個女兒,他仍給她起名叫吳永,但願她能夠「永遠」是吳越的女兒。很可惜,「永遠當吳越的女兒」,只是做父親的一廂情願,她們娘兒倆,也即將離開他了。因為文革開始後,團河農場撤銷,所有的人都合併到清河農場去,琴不能跟著走,只好回娘家。吳越每月那32塊錢,實在養不起兩地分居的老婆孩子。與其一起等死,不如各奔出路。臨分手,他拿出僅有的15塊錢,和琴過了最後七天夫妻生活。天天包餃子,天天唱歌兒,為這段倉促開始倉促結束的婚姻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臨行,吳越跟琴說了聲:「咱們的夫妻關係,到這裡就算到頭了。」他正要開門出去,琴突然扎進他的懷裡來,緊緊地抱住了他,似乎有不放他走的意思。他趁勢把琴按倒在炕上,給了她一個長長的熱吻,然後趁她不注意,突然抱起包袱,快速地開開房門,推上車子,投進了烏黑而又寒冷的夜色中。後來,琴在家人的勸說之下,去了遠在寧河縣的清河農場,打算靠給大家拆洗衣服被褥攢錢和吳越維持這種艱苦的婚姻,卻又被「積極份子」捅上去,出大字報說他們「開黑店」,「走資本主義道路」,最終,琴和二號小永不得不徹底地離開了他。由於兩個吳永都沒在父親面前生活,長大後和他都不親。這兩個女兒,他和她們,只有血緣關係,在感情上,只有「天性」,而沒有「人情」。

吳越是個洞明世事的聰明人,清醒地認識到:中國人對於頻繁離婚的男人,向來有一種習慣的或曰天然的鄙視。好像凡是離過婚的男人,就必定是陳世美。在一般人看來,凡是多次結婚的人,特別是多次離婚又多次結婚的人,不是思想品質有問題,就是行為作風有問題。其實,凡是持有這樣觀點的人,大都是沒有離過婚的人。他們或她們沒有經歷過妻離子散的切膚之痛,無法設身處地地為別人想想。在吳越的人生歷程中,他經歷了兩次離婚的慘劇,兩次都因此而毀家,難道他願意麼?離婚真那麼好玩兒麼?「新人迎來舊人棄」,真那麼心安理得,有滋有味兒麼?

這裡為什麼不寫阿鳳?這可是我唯一的一次「面對面地和女人談戀愛呀!」

誰也不能超越他所處的時代。1974年,文革沒有結束的徵兆,他累了,乏了,厭倦這種勞改生涯,開始偷偷在田埂上寫長篇歷史小說《括蒼山恩仇記》。 探親時,姐夫勸他落葉歸根——先在農村找一個合適的對象結了婚,然後向農場申請回家務農,做一個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農民,了此殘生。他的心思有些活動,就這樣,一些女人出現在他的視野裡。第一個是女方對他32塊錢的收入不滿意,沒談成;第二個,是吳越不敢領教那女人臉上的紅色胎記;第三個,是個有三個孩子的寡婦,吳越不願意招贅入門,怕老了讓人家兒子給趕出來。好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出現,有人為他介紹了樓興娟,我沒見過,也無法再見到的樓師母。

樓興娟的家人大都是黨員,是村幹部,在當地勢力不小。吳越和她結婚,有好幾把「保護傘」,可以安心寫作。同時,樓興娟答應,一定盡她所能地替吳越把《括蒼山恩仇記》的手稿保管好。得妻如此,夫復何求?1976年8月唐山大地震,吳越以半分鐘之差萬幸沒被砸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毛澤東去世的那一天,也是《括蒼山恩仇記》完稿的那一天。四人幫雖然倒臺了,但是社會上「左」的遺毒依然存在,小說的出版頗費周折:浙江人民出版社都已經決定出版了,卻被勞改農場的場長給「阻止」了。此前,他對樓興娟提出了三個苛刻的條件:第一,我是因為直言而獲罪的,但我「寧鳴而死,勿默而亡」的性格,不會因為獲罪而不再直言。如果你願意與我結合,首先要有「送牢飯」的思想準備;第二,我們是沒有探親假的三等公民,如果與我結婚,我最多每年只能回家住半個月,至少在幾年內要忍受兩地分居的苦楚與不便;第三,我一個月只掙32塊錢,每月還要存十幾塊錢作為一年一度回家探親的路費,如果與我結合,最好乾脆不要孩子,如果一定要有個孩子,也只能靠你「獨力」撫養了。

做個換位思考,如果沒有對吳越真摯的感情,哪個女人能做到這一點呢?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樓興娟居然全部接受。她在縉雲被稱為「鐵算盤」,沒想到她的性格也這麼堅強。一年後,三號吳永出世。這個小永姐姐,三歲就由吳越帶來北京,相依為命。她永遠都是吳越的孩子。

吳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即便他再一次進監獄,即便他窮得穿不起褲子,這個老婆都不會因此而跟他離婚。風雲轉換,否極泰來,吳越落實政策後,他的《括蒼山恩仇記》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發行70萬部,成為80年代最暢銷的小說之一。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他迎來了事業的輝煌。與此同時,他和樓興娟的距離卻愈來越遠了。她愛才,喜歡吳越寫的小說和詩詞,她自己對文學卻一竅不通。她從內心裏愛他,嘴上不但從來不說,反而口口聲聲只說自己這一輩子嫁錯了人。他們是責任型的柴米夫妻。婚姻是瑣碎平淡的,日子久了,雙方的性格愛好和生活習慣是否能達成一致呢?有的夫妻能彼此滲透,最終能夠和諧相處;有的夫妻一輩子也不對勁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否則,童話故事中寫到灰姑娘和王子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後為什麼嘎然而止呢?

吳越是個理性的人,他特別珍惜這一次來之不易的婚姻。他的「治家格言」是:只要不出大原則,小小不然的事情,我能忍則忍之。2009年8月4日早晨4點,可親可敬的樓興娟師母,因患癌症,醫治無效,離吳越老師而去。終年68歲。三十二年夫妻,沒有恩恩怨怨,也沒有吵吵鬧鬧,互相之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之類的綿綿情話。如今一切都結束了,才知道這不是「白開水」,而是真正的「甘泉」,價值不菲,人間少有,世上難求。吳越傷痛欲絕,他固執地認為:我是個工作狂,我這是用她的孤獨,來換取我寫作的「成功」。在這個問題上,我欠她的,實在太多,如今後悔、自責,都已經太晚了。他給妻子的輓聯是:

只為愛才,嫁錯丈夫,當了作家夫人,命運注定半世孤獨

如果愛財,認準門路,成為老闆經理,也許能夠一生風光

 

                         吳下燕子2013年中秋寫於玉田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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