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期清華園裡的大人物 蒯大富和胖老頭(圖)
清華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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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大富在清華文革中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蒯司令」的名頭,在當年可說是「如雷貫耳」。在他「響噹噹」之前,我就認識他,還同他打過交道。

蒯大富是化9的學生,也是校廣播臺的編輯。我們一起參加過一次座談會。主題是批「三家村」,這是文革這場大戲的序幕。「三家村」,本來是晚清小說《何典》中一個虛構的村莊名。鄧拓、吳晗、廖沫沙,三位在北京市有點名頭的人物,從1961年起在他們自己掌控的刊物《前線》上,開了一個「三家村」專欄,輪流發表了60多篇文章。用談天說地、擺龍門陣的形式,對老毛造成大飢荒的錯誤竭盡借古諷今、指桑罵槐之能事。我記憶中有一篇〈白開水最好喝〉,諷喻老百姓窮得只能喝大鍋清水湯;還有一篇〈專治健忘疹〉,諷刺老毛忘了自己說過的大話,要用狗血淋頭才能使之清醒。毛是何等人物,豈能看不懂這三人的春秋筆法,彎彎繞還能繞得過他?要收拾劉少奇,必須扳倒北京市委這個獨立王國。先收拾了彭真門下這些「小爬蟲」,出出心中隱忍了多年的這口惡氣。所以未及文革正式開場,就先拿他們祭刀。

我們當時雖然鬧不明白「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但也聞到了一點味道。老蒯和我各寫過一篇批「三家村」的文章,所以一同去參加座談。《新清華》上要發會上的發言紀要,其中有蒯大富的一小段,我拿了校樣找他核准。他非常認真,把這一小段擴充成一大段,看來他相當重視此類出頭露面的機會。當時我有點看不慣他的那種「臭顯」。也許,正是這種性格,所以他才能成為大造反派。

在我記憶當中,蒯大富之所以反工作組,純屬偶然。他原來是對工作組的光美無限信任和崇拜,希望有機會向她直接匯報工作。工作組隨便派了一位女的接待他。王光美當年也算是公眾人物。許多人都看過劉少奇訪問印尼的記錄片,其中王光美的優雅風度傾倒了一大片,也讓另一個女人妒忌得抓狂。老蒯這個土老帽顯然沒看過這個記錄片,才會把隨便一個什么女人當成王光美,絮絮叨叨、推心置腹地匯報了一大通。後來發現表錯了情,一種受欺騙的感覺讓他惱羞成怒,認定這是工作組的大陰謀,於是就反起了工作組。這一路反下來,又得到那個抓狂女人的利用和加持,就這樣成了蒯司令。他們後來的一個合作項目,就是在清華園揪鬥王光美。

工作組對蒯大富排山倒海的批判,則是把這小子太當回事了。老蒯當時的抗壓能力和伶牙俐齒,確實也讓我們佩服。我親歷過老蒯和一個胖老頭辯論的場面。記得是1966年6月的驕陽下,我在大禮堂前的大字報區轉悠。見到一堆人圍在一起,伸頭一看,見老蒯正吐沫橫飛地與一個胖老頭辯論。

「你叫什麼名字?」胖老頭氣勢凌人。

「蒯大富」,老蒯可不怯場。

「瞧你這個名字,就是資本主義的!什麼大富……」胖老頭先聲奪人。

「不!我這個名字是社會主義的。」蒯大富理直氣壯。

「?」老頭瞪眼。

「資本主義是小富,只有社會主義才是大富!」老蒯得理不讓人。

「好!」觀眾中有人起鬨。

「你認為自己是左派?」胖老頭反守為攻。

「這我不能自封。」蒯大富謙虛了一下。

「革命者要勇於承認自己是左派。」胖老頭開始設套。

「那我就是左派。」老蒯當仁不讓。

「希望你不要做左派中的左派,左過頭了,就成了右派。極左和極右是相通的。」老頭這句話算有點哲理。說這句話時,他用雙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左手劃到最高點,就和劃到最高點的右手碰上了,還挺形象。

「你叫什麼名字?」老蒯要老頭留下姓名。

「不能告訴你,你以後會知道的。」胖老頭耍賴。

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那個胖老頭是薄一波,共產黨裡的千年老狐狸、白毛老妖怪。當年把閻錫山哄得團團轉;後來出面把胡耀邦攆下臺;臨死前把兒子扶上馬。

後來蒯大富得了女兒,據說取名蒯小瓊(窮)。

我同蒯大富後來也有一點瓜葛。他的跟班、人稱蒯秘,後來當了我的跟班,自稱「老賊」的段永基,把四通的家業敗得一塌糊塗。有人說是他的名字就注定了要斷送四通永遠的基業。老毛就懂得身邊要安一個「東興」。老蒯和我在這一點上,就嫩得太多了。

周恩來和清華文革

我正兒八經地入過隊、入過團、還入過黨,但我從來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加入過紅衛兵。一是因為我的出身不硬,二是文革一開始我被革命群眾定性為「小爬蟲」,所以文革早期那些事情,我都只能作壁上觀,說得再白一點,就是靠邊站。但從遠處看,有時候反而比投身其中的人看得更清楚些。比方說,那時候中央領導人都到院校去講話。來清華的,多是周恩來、薄一波這樣的「老官僚」;去北大的,常是江青、陳伯達那樣的「文革新貴」。是毛的安排?各自的試點?不成文的默契?明定的分工?隨機抽樣?氣味相投?這裡頭肯定有點名堂。據說,從1966年7月30日到8月22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周恩來先後20多次接見過清華的師生代表,4次親臨清華參加會議。我能參加並記得的,是周恩來兩次在學校東大操場召集的大會上講話,一次是1966年8月4日;一次是8月22日,中間8月18日「偉大領袖」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周在場調度指揮。這三次我都身臨其境,有機會近距離觀察周恩來其人。

在文革的全過程,我對周恩來都充滿了敬意;很自然,也因此對「文革新貴」充滿了敵意。我想這是當年清華相當一部分師生的潛意識。老毛能明察秋毫到如此細微處,所以特作如此安排?毛在文革後期曾告誡四人幫:「反周必亂」,可見毛對民心的把握、民意的操控,相當精準,此其所以為毛也。

話說8月4日那天,周恩來穿著短袖白襯衫,來清華參加群眾大會。同來的有董必武、鄧小平、李富春。參加大會的,有清華的師生員工,還有外地來京串聯的師生,總數應有上萬人。周的普通話帶點蘇北腔,端著右胳膊,僵硬得自然,極有風度。開門見山,就說是中央、黨中央的常委會和毛主席要他來過問一下清華的文化大革命。然後把清華自工作組進校23天裡發生的大情小事,歷歷如數家珍,不用講稿,全憑記憶,說得頭頭是道,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大國總理,腦子裡得裝多少事情!周在講話中明確承認派工作組是犯了方向性的錯誤。錯在不搞斗批改,而是挑動群眾鬥群眾。算是給老蒯初步平了反。說是初步,因為大會既安排了蒯大富的發言,也安排了反蒯派的發言。代表反蒯派是一位女生,用的語言極為誇張。她在發言中指稱蒯大富「把我們的肺都氣炸了」,後來成為清華園裡的流行語。我們每逢遇到不高興、或不順心的事,就說「把我的肺都氣炸了」。在後來的那些日子裡,我的肺被氣炸了N次。

那天鄧小平也講了話,清晰而圓潤的四川腔,話不多,講了一個意思:毛主席讓你們吃飽了飯不唸書,幹什麼?就是要搞文化大革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董必武的講話。董老是共產黨的創黨元老,時任國家副主席,當年有八十了吧?聲音已經是顫微微的了,但講的話實在。他說:「為什麼要搞文化大革命?這個問題我們也想不清楚。但主席說要搞,那我們就搞。歷史的經驗證明,主席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遇到新事物,我們猛然想到的、脫口而出的,常常是錯誤的。按照主席說的去做,後來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當時雖然不理解,後來就理解了。」唉!不知道董老後來對文革理解沒有?

8月18日那天,毛在天安門第一次接見紅衛兵。清華的隊伍就在金水橋旁,離城樓很近。上面的人物、動作,清晰可辯。我沒有被周圍的狂熱所傳染,而是冷眼旁觀,還真讓我看到一些相當有意思的細節。有兩個場景我至今還歷歷在目。一是他們的出場。剛開過八屆十一中全會,中央領導重新排位。最大的變化是林彪升到第二位,劉少奇降到第七位,出場要反映這種變化。毛破天荒穿上了軍裝,挺著肚子走在最前頭,瘦骨伶仃的林彪緊隨其後。毛的步伐慢而緩,林的步伐急而促。後來我在記錄片裡更看到了如下的細節:林彪一不小心就要超越毛了,這時候周恩來出手了。周扯住林彪軍裝的後擺,很用力,因為從後領到下擺都扯直了,林幾乎是一個踉蹌。待毛走出了一步,周才鬆手,其後林彪一直自覺地保持著這一步之遙。更讓人嘆為觀止的還在後頭,這時候周停住了腳步。周不動,後面沒有人敢超越他。等到毛、林走出了七、八步,周才帶著大隊人馬緩緩跟上。我心裏不由得感嘆一句,周恩來這個人,真正不得了。

第二個場景,是毛除了跟紅衛兵揮手之外,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把劉少奇拉到一邊侃侃而談。從兩人的肢體語言來看,像朋友間的談心、像三娘教子、像師生交流。主要是毛在說,劉在聽。說的耐心而誠懇;聽的虛心而謙卑。我很好奇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後來劉家的人告訴我,毛是在做劉的思想工作。毛說:中央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指派工作組的錯誤),總得有人出來承擔責任。你現在是為黨擔過,回去要同光美同志和孩子們講清楚,不要因此而背包袱。都是一些安慰的話、寬心的話。劉居然也信以為真。劉少奇也算是在殘酷的黨內鬥爭中歷練過來的,智商也不低,尚且被老毛玩弄於股掌之中。真正不得了的,還是毛這個人。

8月22日夜晚,周恩來再次來清華參加大會。會前下起了大雨。聽說部分群眾已經入場,週身穿一件灰色的舊中山裝,堅持冒雨前來參加會議。簡陋的主席團沒有防雨設施,周在雨中淋了三小時。期間有人幫他打傘,他堅決不讓,表示要與會場的師生同甘共苦。這時候會場上響起了一陣陣有節奏的呼喊:「總理、打傘!」「總理、打傘!」我相信許多人臉上的雨水都混合了淚水。那個晚上,周反覆講的是一個人要不斷地檢討自己,要干到老、學到老、改造到老。是對師生的宣講?還是自己內心的獨白?其實在這種場合,說什麼都不重要了。周要同大家博的,是那份感情。

從8月4日周的博聞強記,到8月18日周的精細和分寸,到8月22日周的拼老命、博感情,你就會理解,為什麼老毛終其一生,真正打不到的,僅周恩來一人而已。

同江青有關的「切膚之病」

對江青這個人,我從來就沒有過好感。文革期間,她很少到清華來。我記憶中只有在六六年底,她和姚文元、王力在清華的師生員工大會露過一次面。她也沒講出什麼名堂,只是喊了幾句口號。江青喊口號在文革中相當有特色:做作的腔調、尖尖的的嗓門、拉長了尾聲、略帶點顫音。「同學們∼,你們好∼∼!毛主席讓我來看你們啦∼∼!」正常人聽了都會毛骨悚然,但還是有人聽了會熱淚盈眶。那樣的人按朱成昭的說法,應當屬於「傻瓜」。在六六年十二月,我對文革的認識已經完全認同朱成昭當時對文革的經典概括:導演是「騙子」、演員是「瘋子」、觀眾是「傻子」。

小朋友們可能會問:朱成昭是誰?不僅小輩們不知道,可能和我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大家都知道當年的「五大領袖」:北大的聶元梓,清華的蒯大富,北師大的譚厚蘭,北航的韓愛晶和地院的王大賓。其實,朱成昭才是地院東方紅的早期領袖,也是「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最早的司令。能總結出文革是「騙子、瘋子和傻子」的,這個人一定不一般,非常有獨立思考能力。關於朱成昭,我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同葉劍英的女兒葉向真關係匪淺。

江青介於騙子和瘋子之間,所以格外令人討厭。我至今還記得兩次很有她自己特點的講話。一次是在北大。時間應在周恩來8月4日來清華講話的前後,江青、陳伯達一行到了北大。我是在大字報上看到她講話的內容,那感覺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噁心」。在上萬人的大會上,沒說一句有點水平的哪怕是空話、套話,全是長舌婦的搬弄是非。「我也要控訴∼!」「那個張少華∼,她是個壞人!她的母親,也是個壞人!她們欺負到我們頭上來啦∼!」張少華即韶華,當時北大的一個學生,嫁了毛岸青這個智障,好歹也算是毛家的媳婦。把家務事拿到大庭廣眾來宣講,還要激動得聲淚俱下。我當時的感想是:偉大領袖怎麼找了這麼個女人當老婆?!我想同在主席台上的陳伯達等人一定十分尷尬,因為大字報上有括弧說明:聽了江青同志的控訴,其他中央首長很沉痛,都低下了腦袋。旁邊還有個加註:腦袋快低到褲襠裡了。要是在今天網際網路時代,一定還會有更多精彩的批注。

另一次是在大串聯途中的火車上,一清早,我還睡眼惺忪的,就被帶紅袖標的捅起來了,說是要傳達中央首長的重要講話。整個車廂的人起立,揮動紅寶書,先祝萬壽無疆、再祝永遠健康。「紅袖標」開始傳達「敬愛的」江青同志不知在什麼場合的一個講話。我迷迷糊糊的不知「紅袖標」所云。突然,我激靈了一下,因為「紅袖標」也學起了江青,聲調變得十分淒厲:「還有那個王光美!去印尼訪問之前,還專門來問我:‘出國能不能戴項鏈?’我告訴她:‘不能戴!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後來我看電影,她又戴了!!!」「紅袖標」念起了括弧內的說明:「說到此處,首長很激動,哭了。」我當時的感覺,就像吃了蒼蠅。後來蒯大富在清華園裡揪鬥王光美,特地用乒乓球串了一付大項鏈給她戴上,以此來表示對一個高雅女人的羞辱,其創意應當出自江青的這次講話。

我同江青從來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也沒受過其迫害,談不上有什麼「切膚之痛」。但確確實實,我為她得過一種「切膚之病」。蒯大富辦的《井岡山》報上有一篇吹捧江青的文章,四個小標題是毛的四句詩: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結論是:江青同志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旗手。用詞極其華麗、誇張、肉麻,我讀的時候,全身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沒料想由此落下了一種怪病:只要我念及這篇文章,或想起這個妖精,就會起雞皮疙瘩,在胳膊部位尤為明顯。我開始有點擔心起自己來,原因又不能向外人道。暖零的一位女同學,叫蔣世俊,說她的表哥是北醫三院的腦外科醫生,可以幫我查查。

她帶我去了北醫三院。蔣世俊的表哥很帥,笑瞇瞇地問我怎麼回事。我伸出胳膊,意念一做功,就出現了雞皮疙瘩。他說可以幫我做腦電波檢查。我覺得很新鮮,就跟他進了一個黑屋子,躺在一個大椅子上。在我頭上套了一個像外星人頭盔那樣的東西,又在我胸、腹、胳膊、腿全身加了貼,引出許多導線,他囑咐我閉上眼睛。我很聽話。期間一會兒鈴聲響響、一會兒燈光閃閃,我也不為所動。好大一會兒,走出了黑屋子,我看到蔣世俊的表哥正在看一大疊曲線記錄。這就是我的腦電波吧?他看得很仔細。最後,他抬起頭來,說了三個字:「很正常」。臨別,他笑瞇瞇地建議:「也許,穿長袖襯衣會好一些。」

這症狀持續了一個時期。一直到串聯回宜興老家,我在母親面前還表演了一下胳膊出疙瘩。回到了童年的時空,忘卻了塵世的喧囂,徹底放鬆了一把。有一天母親突然問我胳膊上好了沒有。我在心裏讓那個妖精翻了三百六十個觔斗,也沒有再出雞皮疙瘩。這才告別了「切膚之病」。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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