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畫像。(網路圖片)
幾年前,當年明月在他的暢銷系列書《明朝那些事兒》中對王陽明極力推崇,思想豐富、語言幽默的通俗版陽明傳記《明朝一哥王陽明》讓許多人知道了王陽明,王陽明就此火了,一時間,「王陽明」「心學」「知行合一」成了熱門詞語。
談論王陽明及其心學,固然是潮流使然,但能夠讓大眾保持持續不斷的熱情,在於陽明心學的豐富內涵和無窮魅力。那麼,如此多的人在如此長的時間裏談論王陽明及其心學,說到底,究竟在談論什麼呢?
我們談論的是「關注內心」
無論身處何種時代、何種體制,沒有人能替你看顧你的內心。王陽明臨終有一句名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又有詩:「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此心光明瞭,世界便一同光明起來。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直面當下,商品經濟的衝擊使得人的慾望日漸膨脹。許多人竭盡全力攫取財富,卻不清楚自己的生活何以越來越迷惘糾結,日甚一日地充滿挫折與焦慮,沒有安全感和存在感。最好的救贖之道是把習慣向外追逐的目光收回來,關注放逐已久的心靈。
王陽明說:「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心是身體和萬物的主宰,當心靈安定下來,不為外物所動時,本身所具備的巨大智慧便會顯露出來。
我們談論的是「堅持自我」
王陽明曾對弟子說:「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強調以高度自信的姿態屹立於世間。良知人人都有,是一種不假外力的內在力量,怎樣做,最可靠的還是聽從自己的內心。
熟悉喬布斯的人都知道他曾去印度修行,也曾想去日本學禪。一位大師對他說,修行就在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喬布斯才決定留在美國並開創蘋果公司。在談及自己的成功時,喬布斯一直強調「跟隨自己的內心」。
王陽明的一生,也是意志堅定、堅持自我、特立獨行的一生。
在朱子學一統天下的時代,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說,給當時的人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人們不能理解其本意,驚訝者有之,非難和指責者層出不窮。王陽明曾經這樣形容自己的處境:「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後,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我足復荊榛,雨雪更紛驟……」「舉世困酣睡,而誰偶獨醒?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驚。反謂醒者狂,群起環門爭……」到了嘉靖元年(1522年),王陽明已經是平定藩王之亂的大功臣,卻依然遭受其他官員的攻擊。當年進士考試由禮部負責出題,策問題中涉及心學,出題人暗中希望考生指責王陽明。可見王陽明的處境之艱難。
儘管如此,王陽明在壓抑自我、反省己過之後,堅信自己的學說精確、明澈。「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願’(《論語·陽貨》)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做得‘狂者’(《論語·子路》)。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我們談論的是「至善圓滿」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王陽明認為:「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既然知道了善惡,就應該在事上磨練,「格物致知」,不斷為善去惡,「發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格除各種浮思閑慮的干擾,讓心從偏頗失控的不正常的狀態,回歸到不偏不倚的「中和境界」。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代,談論「善」似乎很老土,很out。但事實上,道德不是虛假的框架,而是真實清澈的洞見。
對個人來說,「破除心中賊」,破除心中的貪念、邪惡、嫉妒等,變得飽滿圓融、至善至誠,既是個人更高層次的需求,又能讓心靈更安定,心情更快樂。
對於團體如企業來說,將善惡放在得失之上,將長遠利益、社會和諧和員工幸福放在短期利潤、破壞環境和血汗工廠之上,才能徹底擺脫投機市儈的陰影,成為真正改變世界的巨人。
正如一位心學愛好者所言:「未來,不是窮人的天下,也不是富人的天下,而是一群正直、正念、正能量的人的天下。」別人願意將自己的財富交由你來打理,是出於對你能力和人品的信任,而不是你擁有財富的多少。
我們談論的是「勇者無懼」
屢立功勞卻屢遭構陷,是王陽明一生的真實寫照。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陽明在短短一個半月之內,運用神速果敢的軍略,平定了差點顛覆大明王朝的宸濠之亂,立下赫赫戰功,卻有功無賞,反受中傷。武宗身邊的佞臣許泰、江彬、張忠對陽明心懷妒恨,認為倘若平定宸濠之亂的功勞不能算到武宗的賬上,就無法保持自己的地位,想出一條愚蠢的奸計,他們打算在鄱陽湖上放走朱宸濠,然後由武宗親自率兵督戰,生擒朱宸濠,凱旋返京。而王陽明已經押解著俘虜出發,所以許泰等人不斷派人告知王陽明,朝廷將於廣信府(隸屬江西省)接收俘虜。
懂得明哲保身不難,難的是懂得什麼時候挺身而出。身處此境,陽明處處掣肘,但他並沒有因此屈服,而是與奸臣鬥智,盡力改變局勢。王陽明知道,若在鄱陽湖上釋放朱宸濠一干人等,或許將會招致天下大亂,因此並未交出俘虜,不顧許泰等人的阻礙,夤夜趕到了玉山縣(隸屬廣信府)的草萍驛站。對此,許泰等佞臣大怒,破口大罵王陽明,造謠「王陽明先與寧王交通」。情形如此危險,王陽明依然沒有退卻,還是力勸皇帝不可輕信詭計,以免荼毒百姓。王陽明為天下蒼生著想,一直抗拒皇命,不肯交出俘虜。直到太監張永勸慰他:「皇上順其意而行,猶可挽回,萬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無救於天下大計矣。」陽明這才將朱宸濠等一干俘虜交給了張永。
正德十五年(1520年),退居杭州數月的王陽明回到贛州,立刻進行了一場大閱兵,教導兵卒作戰。當時,江彬派人打探了王陽明的動靜。認識王陽明的人都擔心,這樣的行為會刺激到皇帝身邊那些想讓王陽明馬失前蹄的姦佞小人,其門人陳九川也為此擔憂,出言勸誡。王陽明說道:「吾在此與童子歌詩習禮,有何可疑?」並作《啾啾吟》(《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一詩:
知者不惑仁不憂,君胡慼慼眉雙愁?
信步行來皆坦道,憑天判下非人謀。
用之則行舍即休,此身浩蕩浮虛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豈顧束縛如窮囚!
千金之珠彈鳥雀,掘土何煩用鐲鏤?
君不見東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
西家兒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驅牛。
痴人懲噎遂廢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達命自灑落,憂讒避毀徒啾啾!
這是一首在民間廣為流傳的詩。東正堂介紹說,佐籐一齋將這篇《啾啾吟》當作自己的座右銘,又說這首詩雖然很不錯,但如果只會吟誦,卻不知王陽明當時創作這首詩的背景的話,就無法掌握其中的深意。
立於讒徒圍攻之中,一如平日泰然自若,絲毫未露危懼之情,如此堅毅,令人感佩。也正因為如此,陽明先生的形象成為暗黑時代耀眼而永恆的光亮。
正德十六年(1521年),朝廷因王陽明平定了宸濠之亂,封其為新建伯。追封王家三代及其妻室,並賜誥券令其傳給子孫後代,可謂大榮耀。王陽明上《辭封爵普恩賞以彰國典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三),辭讓新建伯這一爵位,卻未被批准。後來,王陽明再次上疏請求辭退封爵時,巡按江西監察御史程啟憲與戶科給事毛玉,在宰輔楊廷和的授意之下,提交上疏,彈劾王陽明。
當時王陽明的高徒陸元靜任刑部主事,憤慨地提筆寫下《辨忠讒以定國是疏》,疏中上疏末尾寫道:「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謗,天理人心安在哉!」「天理人心安在哉」這句話在文中出現了四次,可知陸元靜有多麼激憤。
但是,王陽明聽說此事後,寫《與陸元靜(二)》(《王文成公全書》卷五)給陸元靜,勸他不要上疏。在這封書信中,王陽明首先對陸元靜的辯護表示深深的謝意,然後寫道,應該以謙虛為宗旨,自我反省,警戒賣弄辯解之詞。王陽明在晚年告誡門人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
在遇到事情時,他比喻為於激流中逆水行舟的小船,並沒有放開「自己的舵柄」。這裡的「它」,指的就是「良知」。王陽明確信,只要有了它,那麼不管遇到再強的風浪,小船都不會被浪濤打翻。(「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
我們談論的是「智者坦蕩」
王陽明被貶,去龍場途中又遇追殺。逃過大難,卻清風海闊,不見一絲怨尤。在武夷山一野寺中,他題下《泛海》一詩:「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大意是:我根本就不在乎是順境還是逆境,所有這一切都跟天空中的浮雲一樣,風一來,就被吹走了。月夜,我在靜靜的大海上泛舟三萬里,那種痛快的感覺和我駕著錫杖、乘著天風,從高山之巔疾馳而下的感覺一樣。
孔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心中若無所滯,處事自然灑脫自如。
我們談論的是「不忘敬畏」
王陽明中年悟得「心即理」——「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在晚年悟得「心即理」的本體就是「良知」,「良知即天理」。當然,最終還得靠「致良知」去「窮理」。
而在「致良知」的工夫中,就比較強調「敬」。
在強烈的貪慾激盪下,人們忘了敬畏。敬畏一種事物的本真和天性,敬畏自然法則,敬畏活潑潑的新生命,就不會傷害到我們的身心。一切事敗,多出於輕慢,一切輕慢皆是少了敬畏。(王育琨語)
我們談論的是「實踐精神」
王陽明所有的思想都不是一般讀書人的坐而論道,而是在跌宕的人生中悟道的真理。故王陽明說:「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廷杖四十、萬里流放貴州龍場驛,舍生忘死平定朱辰濠叛亂,隻手扶起明社稷,這是生活中的‘百死千難’,情感和思想在困厄抑鬱的劇烈矛盾中不斷突進,這是精神上的‘百死千難’。(韓毓海)」這「百死千難」便是實踐。
王陽明的著名思想「知行合一」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行之明覺精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覺,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必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元來只是一個工夫。」
「知行合一」說的中心是「行」,而不是「知」,這是一種實踐主義的思想。所謂的「行」,並不是與「知」對應的「行」,也不是侷限於具體的實踐行動。王陽明曾說:「一念發動處即是行。」可以看出,「行」包含的範圍很廣,心中萌發的意念也可以看作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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