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建立的傳奇故事(下)(圖)
受到丁龍的感動,卡本蒂埃幫助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建立了漢學系。(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接續〈哥倫比亞大學漢學系建立的傳奇故事(上)〉一文
讓美國人瞭解我的祖國
隨後,從其他的資料上我又得知,卡本蒂埃出生在紐約今天唐人街所在的下城運河街附近,他是一個皮匠的兒子,自幼好學上進,其父竭其所能供他上了名校哥倫比亞大學。他不負父親厚望,以優異成績畢業,並成為當年的畢業講演者。在加州,修建貫串全美的鐵路大幹線時,他接觸了大量的華工。此時,正是加州瘋狂反對華工、虐待華工的最邪惡的日子。卡本蒂埃在自己的企業和家中僱傭了一批華工。他發現了華人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克己奮發的優秀品質。
丁龍就是他所僱傭的華工中的一個。那時,從沒去過中國的卡本蒂埃,從他僱傭的華工身上間接地見識了中華文化的優良品質。坦率地說,他接觸到的下層人民,較少受到教育卻有一顆顆純樸正直的內心。
丁龍在華工中要算少有的例外。他受過一些起碼的教育,能讀書和寫字,且謹遵孔夫子的教誨。大約在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他做了卡本蒂埃的私人僕人,並負責做飯以及打理日常事務。卡本蒂埃日理萬機,繁忙不堪,有時難免發脾氣。可是有一件小事教育了他,或者可以說改變了他的性情和世界觀。
有一次,他為煩瑣的小事惱火,他解雇了丁龍並讓他趕快離開。次日清晨,他意識到自己脾氣失控所犯的錯誤:失去了忠僕,廚房鍋灶冷清,他預備挨餓。失去了瞭解他勝過他本人的丁龍,他知道自己將面臨什麼麻煩。
但出乎他意料,丁龍依然像往常那樣為他端上了早餐。卡本蒂埃深感懊悔,立誓決不再犯發脾氣的毛病。丁龍卻淡泊地說:他原諒主人,因為他知道卡本蒂埃是個好人;孔夫子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人要忠心,要珍視自己的榮譽。
樸實的道理感動了卡本蒂埃,也使他知道了,世界的東方,兩千多年前有個孔夫子,是中國人。
1889年,卡本蒂埃從加州返回紐約時,丁龍跟隨他來到了紐約。在他向丁龍許個大願,要為他做件事的時候,出現了我們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丁龍的理由,是因為美國人不瞭解中國和中華文明,他想以卑微之身,為促進中美兩國人之間的互相理解做點事。
丁龍並不是知識份子,甚至算不上是個讀書人,對孔夫子也知之甚少。但是卑微如他,卻以一個普通的中國人的品格感動了人心人性,作出了富貴王公、博學鴻儒都難望其項背的義舉和貢獻,無怪乎高貴尊嚴的慈禧太后,位極人臣的總理大臣李鴻章、炙手可熱的駐美公使伍廷芳,亦都來稱讚和相助。
受丁龍的感動,卡本蒂埃不僅捐助哥倫比亞大學建立了漢學系,也捐助了大量的錢財給華人聚居地加利福尼亞州的加州大學,讓他們多買書籍,加強對中華文化和思想的研究。卡本蒂埃成了慈善家和教育事業的贊助人,在哥倫比亞大學的醫學院和巴納德女校,他都捐出了鉅款。他還不斷地追加給漢學系的經費,並捐獻了各種名目的獎學金。
他像蘇格拉底一樣
因為丁龍,卡本蒂埃對中國有著特別的情感,他生前曾多次來廣東,並向廣州的博濟醫學堂捐款2.5萬美元。博濟醫學堂成立於1866年,是我國最早設立的西醫學府,孫中山曾在此學醫和從事革命活動。1936年,博濟醫學堂發展成為嶺南大學醫學院。如今,在嶺南大學醫學院的捐款者名單上,可以查出他是當年最早的捐助者之一。
當我打開大衛・希爾先生為我找來的、沉睡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檔,卡本蒂埃1901年6月給校長的書信中,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幾行滾燙的字眼:
「五十多年以來,我是從喝威士卡和抽煙草的帳單裡一點一點地省出錢來。這筆錢隨此信奉上。我以誠悅之心情將之獻予您去籌建一個中國語言、文學、宗教和法律的系;並願您以丁龍漢學講座教授為之命名。這個捐贈是無條件的,唯一的條件是不必提及我的名字。但是我還想保持今後再追加贈款的權利……」
說到丁龍的個人品格,他這樣寫道:
「不錯,他是一個異教徒,正像蘇格拉底、留克利希阿斯、艾皮克蒂塔也都是異教徒一樣。……這是一個罕有的,表裡一致、中庸有度、慮事週全、勇敢且仁慈的人;謹謹慎慎,克勤克儉。在天性和後天教育上,他是孔夫子的信徒;在行為上,他像一個清教徒;在信仰上,他是一個佛教徒;但在性格上,他則像一個基督徒。」
卡本蒂埃
他熱情洋溢地誇讚了丁龍的為人、品性和高貴的人格。他太愛自己的這位忠僕,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完人,甚至把他和享譽世界歷史的偉人、哲人相提並論。
在這溢美之詞的背後,是當時美國社會反華仇華的時代背景,甚至連哥大的校長在接受了本卡蒂埃的捐款和丁龍的終生積蓄後,還對是否應該接受這個中國人的善款有些忐忑,他曾經寫信給卡本蒂埃質詢丁龍的身份問題。這激起了這位正直將軍的義憤,他激動地回覆道:
「丁龍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他不是一個神話,而是真人真事。而且我可以這樣說,在我有幸所遇出身寒微,但卻生性高貴的天生的紳士性格的人中,如果真有那種天性善良,從不傷害別人的人的話,他就是一個。」
卡本蒂埃在此期間給校長的信中,拒絕了校長願用他本人名字的好意,堅持漢學教授講座的榮譽必須用丁龍的名字。其間中國政府通過駐美大員伍廷芳關懷此事,卡本蒂埃毅然指出,必須用丁龍的名義,伍廷芳大臣的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政府及其官員在名義和道義上的支持和贊助。
最終,清朝政府為哥大建漢學系捐贈了約5000冊書,約合7000美元。丁龍捐贈了他一生的血汗積蓄1.2萬美元。——可別小看這1.2萬美元,當時別說一個華人僕人,即使在一般美國人家庭看來,這亦是一個天文數字了。而丁龍的主人,卡本蒂埃將軍為了建立這個漢學系一再追加款項。到最後,他為了這個專案追加的款項至27.5萬美元。
哥大漢學系是在1901年~1902年間辦起來的,這過程,哥大事無鉅細都向卡本蒂埃伸手,以至於連慈禧太后贈的書,校方都不願拿錢去精裝,而遣新聘來的丁龍漢學講座教授夏德先生向本卡蒂埃要1500美元,將之全部裝訂好。每牽涉到漢學系的,卡本蒂埃總是慷慨解囊。但在1903年,為建法律學院大樓,校長向他索捐40萬美元時,終於將他激怒。
可是最後,卡本蒂埃仍然同哥大保持了良好的關係,並且永遠關懷其東亞研究事業,直至1919年他去世。
他的名字永留史冊
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找尋著丁龍。到如今,對丁龍有興趣、找尋丁龍的再不是我一個人。但,我們依然不知道丁龍的晚年所終。
有人猜測他在紐約上州高爾維鎮的卡本蒂埃的莊園辭世,並埋葬在那裡,因為那兒有一條以丁龍名字命名的「丁龍路」,已經有一百年的歷史了。遺憾的是,我們查遍了當時的公路局和地方誌編輯機構,都沒有找到相關的證據。美國的路名一般都由政府確立而且都有詳細的記錄,可有關這條路,卻連一丁點兒消息都沒有找到。我們訪問了卡本蒂埃故鄉的鎮公所和地方誌編輯部,也沒有發現新的材料。
當年的人大都去世,我們採訪過90歲的老人,據她說,丁龍「發財回家了」。但沒有任何證據支持這位老人的觀點。
我們還查找了紐約市及紐約州1900年~1920年二十年間死亡人員的名單,也沒有找到丁龍的名字。儘管那時美國已經有嚴格的戶口統計制度,但人去世而沒有上報的情況亦有發生。
2006年,哥倫比亞大學的一位校長助理曾經到中國廣東尋找丁龍的資訊,也沒有找到相關的線索。至今,無法確定丁龍是在美國去世還是回國了;至今,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都沒有發現丁龍的墳墓。
但丁龍和卡本蒂埃捐款籌建的哥大漢學系並沒有辜負他們。從建系伊始,這個漢學系就走在了世界漢學研究的最前列。一百多年來,哥大漢學系只有四位教授榮獲「丁龍漢學講座教授」學銜,正說明對這個學銜的要求之高。第一任「丁龍漢學講座教授」夏德先生是中國現代最著名的學者胡適的導師之一。他在胡適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中,是惟一能看懂胡適論文中有關中國上古哲學理論及原文的導師。本著寧缺毋濫的精神,「丁龍漢學講座教授」甚至有過虛席以待23年以後,才有人重獲此殊榮的歷史。
哥大漢學系總是聘請獨領一時風騷的各國漢學專家,來啟動哥大的漢學研究事業並傳經送寶。
1929年哥大漢學系首次聘任了一名中國學者王際真先生。他是一名傑出的文學批評家、文學史家和翻譯家。其後,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漢學研究更與歷史系、哲學系、政治學系、藝術與考古系、宗教系等學科合作,在更宏闊的背景上對漢學進行發掘探討。在當代,有廣大中國讀者極為熟悉的夏志清教授,他在中國古代和現當代的小說研究上獨執牛耳;在近代和晚清小說研究領域,新生代的漢學家王德威教授則異軍突起,並成為東亞系建系以來第一位出任系主任的東方人,也是哥大建校二百多年以來,第一位執掌漢學研究事業的中國人。
一百年是一個偉大的迴圈。由丁龍起,漢學研究在哥大的重擔又落到了炎黃子孫的肩上。一百年是一個不短的時間,中國已不復是昔日的中國,美國當然也不再是當年的美國。丁龍們的夢和含淚的期冀已有一部分早已實現。但,這並不意味著壓在漢學家肩上傳統文化交流、促進中美間互相理解的擔子會稍輕。
丁龍無須被人記住,人類的史冊上將永遠會有他大寫的名字。而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存在,就是他的業績被發揚光大的一座巍峨的、恆久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