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不敢北漂的同學們
【看中國2017年10月15日訊】一
孟欣回家的兩年後,一天,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
「我可能生病了。」她在電話那頭大哭起來。
正在上班的我把聽筒音量調低,小聲地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告訴我,上個月的體檢報告顯示,她有兩項癌症指標超過正常值。醫生給出的意見是:建議盡快複查。
「說不定有誤差,你別太擔心。」我邊安慰她,邊在鍵盤上快速敲出這兩項指標名稱,百度上的相關問答都指向年輕人中高發的幾種癌症。孟欣抱怨家鄉醫療資源有限,挂專家號困難,說如果在北京生活就好了,北京有全國最豐富的醫療資源。
這兩年,她一直在家鄉的銀行上班,工作穩定,極少加班,一年收入近二十萬。作為家中的獨女,剛上班,爸媽就給她買了一套大兩居,上下班走路只要十分鐘左右。
不過,她似乎幸福感並不高,每次談論未來,都說自己還處於人生的迷茫期。她所在的城市沒什麼大型網際網路公司,銀行和公務員還是當地人眼中的好工作,她卻對此嗤之以鼻,常常向我吐槽身邊晒娃和炫名牌的同事。
「要不是當初我爸阻撓我在北京工作,說不定我已經有自己的事業了。」
兩年前,在北京找到工作的孟欣,被父母生拉硬拽地「綁架」回了家鄉,她爸甚至還替她跟北京公司的HR辭了職。回家後,我覺得她過得還不錯,除了時常抱怨在單位沒什麼朋友、和領導關係一般外,生活算得上舒適安逸。
幾乎同一時段,我在北京房價猛漲之前,買了一套小房子。房子靠近六環,周圍都是荒地,配套設施少得可憐,唯一的優點是離單位交通「便利」——地鐵直達只需50分鐘。
在我買房後,孟欣不止一次表達對我的羨慕,說沒想到我在北京這麼快就有房了。她猜想我一定很有成就感,我則一笑置之。
我打趣問她,這麼羨慕我,是又想來北京了?
本是一句玩笑話,她卻認真起來:「真有點再來北漂的衝動呢。」
為了去醫院複查,孟欣一週內向領導請了兩次假,每次找領導批請假條,總碰上領導的一副臭臉。在請第三次假的時候,領導終於忍不住了,將她數落了一通。
「就你事情多。你看看你,來了兩年,沒什麼像樣的業績,請假倒是很厲害嘛。」
她的部門領導三十多歲,伶牙俐齒,平時就看不慣她,常常因為她不穿工裝,或是腳指上塗指甲油之類的事發脾氣。
領導沒在請假條上簽字,反而安排了新的任務讓孟欣「務必盡快完成」。孟欣回到家,癱倒在沙發上,眼淚止不住得流。她在微信上告訴我,這27年來,做的最錯誤的決定就是進入這家銀行工作,當初就不很情願,現在更是毫無留戀。
「如果這次複查發現得了重病,我就休一個漫長的病假。」她說。
半個多月後,複查結果出來了,孟欣的身體沒什麼大問題,醫生說,之前的數據可能是受到了經期的干擾。孟欣和男友鬆了一口氣,彷彿被命運赦免。
虛驚一場,讓孟欣看開了很多事。她說,以後的人生去想去的城市,做想做的事情,不再受任何人的干涉,完完全全做回自己。最近她打算辭職,到北京找我玩。
很快,她就跟領導遞出辭職申請,領導用懷疑地眼神看著她說:「小孟,不要一時衝動,你現在的工作還是很不錯的嘛,出了咱們銀行的大門,你還能找到這麼體面又高薪的工作嗎?況且,憑你的能力,有現在的這份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你性子不溫不火,能力也一般,也就我這個部門還能接受你這樣的員工,放到別處,真怕你不行。」
孟欣向我轉述完這些話,說自己當時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自尊心嚴重受傷,她知道正是因為平時的軟弱,才換來領導和同事的輕視,她硬著頭皮遞上辭職信,並告知身邊的同事,她已經下定決心。
二
回家後,孟欣開始緊鑼密鼓地計畫辭職後的生活:旅行、健身、養寵物、讀書,包括來北京。
「你可以到時候陪我逛景點。」那段時間,我常常接到孟欣的電話,她一次次央求我陪她去北大、清華,去一家很有名氣的店吃鹵煮。可我每次聽到這些地方都頭大,只能含含糊糊答應,還勸她和男友一起來為好。
說實話,在北京,搞接待很累,這是二三線城市的朋友們無法理解的,有時她們往往還會因此生氣。過去,我的工作事情不多,下班也早,如今在媒體從業,選題壓力很大,加班是家常便飯,結婚後,又要操心老公的吃飯穿衣,工作日陪好友逛景點,實在不現實。
我把難處告訴孟欣,讓她做好一個人遊玩的準備。她滿口答應,說自己挺享受一個人逛的,反而自由一些。
幾天後,她拖著碩大的行李箱,頭上戴著草帽,著一身清涼的露肩連衣裙出現在地鐵站。兩年沒見,看她這樣的熱帶度假裝扮,我覺得又陌生又好笑。
她看上去跟兩年前幾乎沒有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淡妝之後,眉眼顯得更加精緻。相比之下,我穿著平底鞋、背著雙肩包,素面朝天,跟人群中其他匆匆忙忙的中年上班族幾無二致。
我選擇了一家地鐵附近的米其林一星餐廳,這裡菜品價格合適,味道也不錯。孟欣拿過菜單沒跟我多客氣就點了4、5道自己喜歡的菜,我警惕地看了下價格,沒有太貴的菜,鬆了口氣。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等我老公下班。孟欣把每道菜都蜻蜓點水般地嘗一口,當夾了一塊自己點的鹽水豬肝時,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不好吃,太膩了」。她搖了搖頭,之後就沒怎麼再吃。
老公過來後,把我們沒吃完的菜收了底。我怕孟欣沒吃飽,就提議再去旁邊的西餐廳吃點,她沒有拒絕,可能也想多吃幾家店。
席間,孟欣感慨這兩年在家鄉的生活平淡無趣。
「我感覺自己已經開始養老了,每天下班回家後,除了跟著電視上做瑜伽,根本無事可做。北京有那麼多話劇、展覽,多的是好吃好玩的地方,你們的生活比我豐富多彩太多了。」
我們享受著那種剛到北京常常會沉醉的、被人羨慕的虛榮感,心裏更多的卻是冷暖自知的無奈。
三
在孟欣來北京之前,我和老公就為她的住宿糾結。住我家,家裡面積太小,又在郊區,交通不便是一大問題;讓她自己住在市區,酒店每晚至少300多塊,這錢是她出,還是我出?況且住市區離我們太遠,見一面都很困難,背離了她來找我玩的初衷。
我和老公反覆協商,決定邀請孟欣來家裡住。我把兩種住宿方案擺在她面前,她愉快地選擇了前者。「正好體驗一下你們在北京的生活。」
吃完晚飯,我們在周邊散步,視野所及之處,高樓大廈遍地,燈光把天空點亮猶如白晝。看著道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車和人群,以及人們匆匆忙忙走向地鐵站的腳步,孟欣問:「怎麼10點了,還有這麼多人坐地鐵?」
「北京大啊,不坐地鐵怎麼行,一會兒咱們也要坐地鐵呢。」老公有些疲憊地看看手機,提醒我們不要錯過末班地鐵。
晚上十點多,去郊區的地鐵上仍舊有很多人,坐不到座位,好在不擁擠也不喧嘩,車上的人都透出一股疲態,像剛從前線下來的軍隊,看穿著,大多是在市內上班的年輕人,還有收班的地鐵安檢人員,三五成群的。
當窗外出現零星的亮光,說明地鐵已經從地下鑽到了地上,彷彿跨過了黑暗的不同層級。郊區如此安靜,只有地鐵到站廣播的聲音。零星的人像零星的亮光鑽進地鐵,捎進來一些車廂外的空氣。
「這是到了哪裡?」孟欣看看窗外,有些疑惑地看看我。
「沒見過吧,這是北京郊區啊。很多白領在城裡工作,在郊區睡覺,北邊的天通苑、回龍觀,東邊的燕郊,都是睡城。」我的語氣象是在介紹什麼著名景點。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到了我家最近的地鐵站,說是最近,也還有2公里。出了地鐵後,孟欣正要問我街道上路燈怎麼不亮,被我一把拉進一輛三輪黑摩的裡。
「5分鐘就到。」我無奈地笑笑。
「你們回一趟家真費勁。」她嘆了口氣。
「你運氣不錯了,遇到警察查,摩的都沒得坐啊。」
到住處後,儘管之前跟孟欣打過無數次預防針——我家面積很小,當她進到了門,還是顯露出吃驚的表情。
屋子小,傢俱一覽無餘:桌上擺的、沙發上放的、地上摞的,儘是雜物。「你平時不收拾屋子嗎?」她瞪大眼睛問。
我感到臉頰滾燙,有些抱歉。「我們下班到家都晚上9點了,要是再在外面吃個飯,回來就10點多了,顧不上收拾。」我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解釋。
「沒想到你們這麼慘。」她又把屋子看了一圈。
第二天一早,我們要去上班,眼看到了7點40分,孟欣仍在化妝。我知道再不出門就會遲到,央求她動作快點。她慢慢悠悠,一臉不情願地說:「我平時8點起床,現在真是困得不行了。」看到這種狀況,我只好讓老公先走,自己在微信上跟領導請了半天假。
「有這半天時間,咱們可以去趟北大、清華了。」她的臉色由陰轉晴。
「既然我上午不用上班,咱們就錯過地鐵早高峰再出去吧。」我在一旁建議,按道理,郊區的地鐵早高峰9點多結束,如果10點出門,走到北大或者清華也將近12點了。
中午,我們來到清華門口,這裡人山人海,一大波旅行團在門口拍照。我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剛好12點。這時,單位領導突然打來電話,讓我火速趕回。孟欣很不高興,卻也不好意思留我繼續逛。
那天,她獨自逛了清華,本想順便把北大也逛一逛,卻沒力氣了。晚上回郊區的途中,一個勁地抱怨北大與清華之間距離太遠,「稍一走就是二三公里,這些學校的門真是坑死我了,有的能進,有的不能進,我走了不少冤枉路。如果有人陪我一起逛就好了,路上還能說說話」。我只得賠笑。
四
第二天,孟欣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原來,她在來北京之前,投了幾家知名網際網路公司的運營經理崗,就在剛才,接到了其中一家的面試通知。
「好久沒遇到這麼開心的事了。我的理想就快實現了。不過,我有點擔心,我怕適應不了這裡的生活節奏。每天擠地鐵,加上高強度的工作,我會不會受不了啊?」她皺起眉頭,「如果我來北京,會不會比你過得更慘?」
我尷尬地搖搖頭,寬慰她絕對不會比我慘。
她推開堆在沙發上的衣服,找了個空位坐下,說:「我在網上搜索了租房價格,北京的房租漲得真厲害,兩年前我去問的一千多塊的次臥,現在要兩千多。交通費也真是貴,隨便打個車,沒走多遠就要三四十。你晚上加班回來,打車要多少錢?」我說,100多塊吧。
「如果我來了,肯定要跟人合租在市區,住在郊區真是受不了,你每天這麼多時間浪費在路上,不覺得是在浪費生命嗎?」
孟欣的面試在一間咖啡廳進行,據她後來給我說,面試她的是一個將近四十的什麼總監,穿Gucci拖鞋,塗大紅色口紅,身材微微發福。和孟欣的一番對話下來,她不甚滿意,表現出一臉的不耐煩。她對孟欣說,這個崗位門檻很高,孟欣並不合適。
總監說孟欣看上去不太職業,看起來慢吞吞,缺少雷厲風行的感覺。末了還問了她一句:「你能應付一線城市的快節奏嗎?」
孟欣說沒問題。
總監卻建議她先從最基礎的運營人員做起,「雖然工資低一點,但或許可以成為你以後的跳板」。孟欣問她收入如何,總監說肯定比不上銀行,公司需要的是熟手,新手也就五六千。還好心「勸」她,最好還是去找銀行的工作。
遭受面試重創的孟欣給我打來電話,說如果不是當初父母攪黃她在北京的工作,現在的她,很有可能已經是一名成功的運營經理了。兩年前,她就輕鬆地應聘上一個金融產品經理崗了。
「如果當時來北京上班,也許因為受不了北京的節奏,現在已經重新回家就業。可是我從沒在北京上過班,怎麼就知道自己就不行呢?」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
放下電話,孟欣找到一家人氣很旺的北京餐廳,點了鹵煮、炸糕、炒肝,想大快朵頤。結果剛吃一口,又後悔了,說,作為南方人,這些食物未免太油膩了。此時,我也正好下班,就往孟欣所在的餐廳趕。
等我到這裡時,只見孟欣的面前擺著一桌小吃和炒菜,一臉愁容地呆坐著。我也吃不下太油膩的食物,就胡亂吃了幾口她吃剩下的麻醬燒餅。買單時,孟欣跟服務員說能不能微信或者支付寶,等服務員讓她掃碼支付,她的手機網路突然出現問題。我本來被AA的提議搞得一頭霧水,突然想到可能是她最近沒了收入,所以比較缺錢,就提出這頓飯還是我來請。
接下來幾天,單位事情很多,我跟老公都無暇陪孟欣,她獨自一人去了不少景點,天安門、故宮、國家博物館、頤和園、圓明園等,凡是有名的景區,她都走到。唯獨留下長城,說讓我週末陪她去。可一想起長城每到週末的人山人海,我就打起退堂鼓。
到了週五,她沒有再提去長城的事,我暗自慶幸,卻發現她情緒低落,問她怎麼回事。她說這幾天逛景點逛膩了,北京的景區人山人海,除了人頭,也看不到什麼。
「在人群裡,我都快窒息了,各種體臭混在一起,加上天又熱,好多次我都處於暈倒的邊緣。」說起這幾天在北京的見聞,孟欣大倒苦水。
五
週六的上午是一週最舒服的時候。早上,我到小區的小賣鋪買了一把上海青,準備炒個素菜,再把上週末從飯店帶回來的肘子熱一熱,算是肉菜。
老公忙碌一番,把菜端上來時,孟欣面露難色,問我肘子是哪天帶回來的,會不會放壞了。
「在冰箱裡冷凍了不到一週,不會壞吧。」
「我沒胃口,少給我盛點米飯。」她埋頭玩手機。
等我和老公吃完飯,才發現孟欣根本沒動筷子。
「不合胃口嗎?」我問她。
她臉色難看,欲言又止,但好像終究憋不出,想要爆發。
「我說了你別難過,」終於,她開口,「你知道嗎,我是來北京玩的,不是來吃剩飯的。我來北京這麼久,沒吃上一頓好飯。你知道嗎,跟你吃飯,我從來沒有吃飽過。」
我知道這頓午飯惹得她嫌棄,忍著怒氣,聽她繼續說。
「我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捨不得吃,捨不得喝,你就這麼缺錢嗎?跟你一起吃飯,我都不敢點我想吃的菜,因為想到你要買單,我怕你心疼。」
屋裡空間狹小,老公聽不下去,乾脆躲進廁所。
她從抱怨吃得太差,到抱怨住得太遠,再後來抱怨她在北京的這一週過得實在太孤單。「我在這個城市,除了認識你們,也不認識其他人。這個城市太大了,我感覺好孤單。一個人背著包在景區裡擠的時候、遇到地鐵上下班高峰的時候,恨不得馬上離開,回到我的88平米兩居室裡。」
過去,我們視頻時見過她的房子,大兩居經過一番裝修,確實看起來既舒適又寬敞。
「你可能覺得我矯情,認為我嬌氣,可是我從小真的很優越,從沒有吃過苦。」
我只是苦笑,我知道大多數來自二線城市的北漂,家境並不比孟欣差。如果孟欣不是一畢業就回二線城市過上舒適的小日子,北漂對於她,也許不會顯得如此難以忍受。
「我來北京的機會不多,見你的機會也不多,真不想跟你生氣。可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實在讓我氣憤,你過的是底層的日子啊。」她直言不諱。
我想到上大學時,跟孟欣一起去逛街吃飯的日子,那些拿著家長給的生活費、大手大腳的日子,在我來北京工作後就戛然而止了。我也有些心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你既然想吃好的,為什麼不買單呢?你以前在銀行的收入,也不比我在北京低……」我也沒有忍住。
她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頃刻間大哭起來。
為了緩和我們緊張的關係,我幫孟欣聯繫了一個位於三環附近的住處。我的一個朋友出差,臥室剛好空置,可以免費住兩天。我把孟欣帶到朋友租住的地方,那是一個三居室的主臥,大概20多平米,帶陽臺,朋友是個家境不錯且有潔癖的女生,我想孟欣應該更喜歡住這裡。剛進來時,孟欣直誇這裡方便又舒服。
「這間屋子可不便宜呢,每月加上服務費將近4000。」
「是不便宜,不過住得舒服是首要。」孟欣滿意地環顧屋子。但是,當她去了趟衛生間,立刻皺起眉頭。
「這樣的合租房放在我們那兒,讓我出900塊我都覺得不值。衛生間沒有窗戶,不通風,有一股陳舊的下水道味。這個房子我接受不了。」
「這房子已經算很不錯了。」我無奈地說。
「4000塊真是貴得離譜,你們在北京賺多少錢才能過上我目前的生活!」這些天來,她不止一次在對比北京和她所在的城市。
「你還喜歡北京嗎?」我問她。
「你讓我說實話嗎?」她哀傷地說。
我點點頭。
她想了想,用幾乎小得聽不見的聲音說:「說實話,我現在只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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