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美軍155mm自走砲在向漢城北部開火。(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對「抗美援朝」的認識逐漸撥亂反正之後,以為自己知道了朝鮮戰爭最血腥的史實,不再會感到震撼了。但讀到劉家駒回憶親身所見所聞,還是驚心動魄:處決掉隊士兵,滅口朝鮮嚮導,強搶朝鮮老鄉活命糧,掏死去戰友心肝充飢……尤其是他最後講的驚悚故事。
老高按:我聽多人講述過朝鮮戰爭——不包括我父親,他一個字也沒跟我說過,雖然他作為當時已經有一定口碑的外科大夫,曾奉命率領一支抗美援朝醫療隊到接近戰場的地方救護傷員。現在回想,我感到奇怪,更感到遺憾。
魏巍寫過特寫《誰是最可愛的人》,長期作為中小學語文教材,也長期成為我對朝鮮戰爭的固定印象。動搖這一印象的,我記得,最早是70年代初期一位參加過朝鮮戰爭的老兵,在我們由《武漢文藝》雜誌主辦的創作學習班的宿舍裡講過許多抗美援朝故事。我已經忘記了此人的姓名,只依稀記得他姓張,名字中好像有個「九」字。他很有講故事才能,不過在當局奉革命樣板戲「三突出」原則為圭臬的形勢下,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讓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寫作了多部長篇小說,幾十上百萬字,卻都胎死腹中,無一問世(不知道後來他是否有作品發表?)。這位時年五十歲上下的無作品業餘作者,講起當年參加抗美援朝經歷中的故事,卻繪聲繪色,尤其是講起志願軍官兵的性苦悶及化解之道,聽得我們年輕人目瞪口呆。當時我已經讀過路翎的《窪地上的戰役》,得知路翎為寫這篇志願軍和朝鮮少女的愛情故事,遭受了多少苦難。但與這位業餘作者仁兄講述的情況比較,路翎的文章實在是太浪漫化、太理想化、太文人化了。
後來我又聽好幾位年長朋友講過朝鮮戰場的遭遇,其中有的後來是人文歷史領域的專家;我讀過前志願軍張澤石、程幹遠等人的回憶錄,讀過王樹增的長篇紀實文學《朝鮮戰爭》,大鷹的《志願軍戰俘紀事》,當然更讀過沈志華等學者的專著。我對朝鮮戰爭的認識,經歷過撥亂反正,逐漸立體化,清晰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朝鮮戰爭最血腥、最慘烈的史實,不再感到震撼了。但讀到劉家駒所寫的關於朝鮮戰爭的回憶,還是深感驚心動魄:對其他部隊掉隊士兵的處決,對朝鮮嚮導殺人滅口,強搶朝鮮老鄉的活命糧,掏死去戰友的心肝充飢……尤其是他最後講的那個故事:為給祖國慰問團「表演戰爭」,結果報銷了幾十位官兵的生命,事後還差點槍斃了奉命指揮「演出」的副教導員——讀來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不要對我說,所有殘酷的戰爭,都會讓人性退回到野獸的本能。不要對我舉例,還有某某戰爭更血腥、更令人髮指。可能確實如此,但朝鮮戰爭,因為多種原因而格外牽動我們的情緒,其中一個原因是:這是我們的父兄所投入的戰爭——而且是不義的戰爭!
特此轉載,與各位分享。
去年7月31日,86歲、病重多年的劉家駒去世了。「去世前劉家駒和老伴住在北京西三環一個解放軍幹休所,他的很多鄰居都和他一樣,是參加過朝鮮戰爭後又在總政治部工作過的老人。對於他們來說,朝鮮並不是一個只存在於新聞裡的神秘國度,而是一個會喚起戰爭慘痛記憶和強烈情緒的符號和印記。」《紐約時報》中文網這麼報導。
劉家駒1931年生於重慶,1949年,念高二時自願參加了12軍35師軍幹校。1951年,20歲的劉家駒隨部隊入朝參戰,劉任文化教員,管理挑夫班,負責一所野戰醫院的屍體掩埋,後加入炮兵營任副排長。他經歷了傷亡慘重的第五次戰役,成百上千志願軍官兵在他眼前被美國炮火吞噬。
回國後,1972年調往北京,加入總政下屬的解放軍文藝雜誌社,接觸各時期的黨史、軍史和黨政軍各界人士。1991年退休後加入《炎黃春秋》,從事軍史寫作,後成為雜誌副主編。《紐約時報》中文網的報導說,「劉的軍史寫作涉及林彪和朝鮮戰爭等話題,也以其與官方史料的背離而知於公眾。例如,他在走訪了近百名知情人後,認為林彪在1971年『九一三』外逃事件中是無罪的。而他關於朝鮮戰爭的寫作中較為人知的一篇是2000年前後在網路上發表的《我經歷的朝鮮戰爭》,文章細節所體現出的戰爭殘酷令人吃驚。」
以下所轉載的劉家駒文章,只是他發表的文字的一部分。有機會我再推薦其它部分。有興趣的讀者,也可直接在網上找到。
朝鮮戰爭對中國半個多世紀國運走向的影響,迄今不少人可能認識不足。記得我採訪中共黨史專家阮銘,他就認為,毛澤東對未來中國設計的路線,是經朝鮮戰爭才決定性地偏移的。
少年時讀過一部好像是蘇聯的長篇小說,作者與內容統統都忘掉了,只有書名牢牢銘刻於心:——「人血不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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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的朝鮮戰爭
劉家駒
一
1950年秋,解放軍開進了為金日成將軍火中取栗的朝鮮戰場,更名為中國人民志願軍。大槍小炮換了蘇式裝備,吃穿用有剛成立的共和國做大後方,本應不再像國內戰爭時期那樣發愁了,可戰場上卻依然出現斷糧。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擁有制空權,開戰三個月,我軍投入的運輸車給打掉了一半,僅靠800輛車供應幾十萬大軍打仗,要把戰略物資運送到三八線,都是晝伏夜行,再揮軍南下三七線作戰,就只能用我軍的傳統戰法:武器,不增加一槍一彈;吃的,每人自帶七天乾糧(炒麵)。這種不要後勤的游擊,美國人嘲笑我們是一星期的戰爭,一個戰役何止打七天啊!彈盡糧絕還得拚死拚活地持續作戰,每到飢荒時刻,紅軍時期培育的流寇思想,就會得到「光大發揚」,我軍所到之處,掘地三尺,鑿壁搗牆,打翻壇壇罐罐尋找口糧。
我經歷的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是從1951年4月22日開始的,到6月10日結束,歷時50天,中間只給我們補給了一次乾糧,就是說有36天缺糧!我們生存憑藉些什麼?有人說是我軍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我說是人在死裡求生時本能的發揮。
戰役一開始,我60萬志願軍迅速突過三八線——別以為我軍攻勢如破竹,美國人為了拉長我們的補給線,有意不和我們對著幹,他們駕起四個軲轆跑,我們放開兩條腿追。7天就追到了離漢城10公里的漢江北岸,絲毫未受損失的敵人知道我們開始餓肚子了,他們在漢城外圍的預設陣地上組織起重兵阻擊,想把我軍拖個精疲力竭,再收拾我們。
我所在的野戰醫院,一上戰場總是尾隨先頭團救治傷員。先頭團在漢城邊上激戰了一天一夜,指揮員看到糧袋光了,進不了城了,趕緊下令回撤。這天拂曉,我們醫院竟懵懵懂懂地還在往前闖,炮彈不停地在身邊炸響,槍彈在頭頂上呼嘯亂飛,要不是夜幕,我們就會撞到敵人的槍口上了。院長一接到後撤的命令,掉過頭就帶領我們百十人撒開兩腿,一氣跑了10多里還未停歇。我領著挑夫班急追快趕,還是要掉隊三五里。
我的本職是文化教員,一上戰場,既不能提槍打仗,又不會救死扶傷,教導員分工我跟著司藥老呂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裡裝的是醫藥、手術器械和敷料布疋。老呂主管醫藥用具,隨用隨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醫院的傷員不治身死,由我指揮挑夫們進行掩埋處理。挑夫都是軍法處輕判的犯人,有開小差抓回來的,有槍走火傷人的,有姦污婦女未遂的……都給發配來以苦役代刑罰。教導員對我和老呂有特別交代,說他們都是沒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要處處警惕他們的不軌行為。
教導員的忠告我毫不懷疑,戰役開始以來,已通報過好幾起戰場報復殺害幹部的案件,都是這幫人幹的。每天行動,我和老呂都帶有一支20響,一前一後盯住他們,休息時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特別憂心的是挑夫班長。大前天,部隊追到漢江邊,先頭團團長吳彥生給敵人冷炮襲擊犧牲,屍體送來醫院交我處理。按規定,團以上幹部犧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回國葬在瀋陽的烈士陵園。我讓挑夫班長給我三丈白布裹屍,他很不情願地從挑子裡取出一匹布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牽住布頭的一角,左手沿布邊拉動到左肩胛,丈量了10次,是10米的量。我說,他是個老紅軍,還是你的團長,再給他添加一丈吧。他臉上泛起慍色,嗤的一聲撕下他剛量好的布扔給我。我壓住火不和他理會,趕緊給死者包裹。包完頭部四肢,還要給死者包全身,翻身時我讓挑夫班長幫忙,他氣呼呼地說:「我幹不了!」我只好讓隨擔架來的吳團長的警衛員搭個幫手,才給死者全都裹上白布,填了一份犧牲鑑定書插在死者身上,又從公路上攔住一輛送彈藥返回的卡車,送走了死者。這時我自然對挑夫班長生產生了警覺:他仇視自己的團長,也會仇視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來一次報復,捅我一刀,或撂下挑子遠走高飛!
二
緊急轉移,雖然醫護人員沒有多少負重,身上只攜帶一個救急大包,一張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鎬,但長距離的跑動還是大都支持不住,開始三三兩兩的掉隊,像是一群潰退的散兵游勇。挑夫的擔子都有五六十斤,雖慢下來好幾里,可他們的耐力良好,肩擔閃閃悠悠,前後還能相互照應,消除了我防範他們藉機逃跑的疑慮。
此時,一個人在我前頭一瘸一拐地跑著,突然「咣當」一聲摔倒了,一聽「啊呀」的叫聲,是個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護理員小馮,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麼也拉不動。老呂從後面趕來,給她包紮了膝上破皮的傷口。她緩過勁,撐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揹負的小鐵鍬,猛力地砸了幾下那塊絆倒她的石頭,飛濺的火星伴著她的憤怒:「你是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國主義……」她那稚氣的動作和罵聲,讓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楚:一個剛從城市走向戰場的小家碧玉,承受戰爭的苦難比我們男人沈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來放聲大哭,還苦苦哀求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例假也來了,實在是走不動了,你們先走吧。」飢餓正瓦解她的意志。我急了:「你別犯傻了,這是什麼時候,我帶著你!」
挑夫班長停下來,放下肩上的挑擔,打開箱子,取出半袋炒麵。他是個有戰場經歷的人,視糧食如生命,這是他的「庫存」。他摘下腰間的瓷碗,從袋裡挖出一碗來,又從箱裡撕下一塊包裹死人用的白布給包上,遞給小馮,什麼也沒說,挑起擔子趕路了。像上天賜了一把靈芝,小馮抓起炒麵拚命往嘴裡填塞。等她吃完最後一口,我才拽起她來,牽住她的手說「快走!」
我的腹內空空,周身乏力,支撐自己身體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還要顧及小馮。小馮身體本來就纖弱瘦小,加上飢餓,每跑一步幾乎都要我全力牽動。我的胃開始翻滾,不住地湧動酸水,從口裡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澀。老呂見我難受嘔吐,上來悄聲告訴我說:「不要吐,嚥下去,那是膽汁,膽汁沒有了,生命也沒有了。」我聽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樣難受。
天亮了,我們終於趕上了大隊。醫院人馬已分散在一條山溝裡隱蔽,休息待命。我把小馮拉到護士長跟前,這個1946年就入伍的山東老兵,圓睜兩眼,光火了:「好個小馮啊,還讓人牽著手回來,為什麼不讓人家背著你!」我從護士長疑神疑鬼的眼神裡感到冤枉,我和小馮相識有半年,從未正兒八經地說過話,相見僅是點點頭,這牽手是出於關愛伸出的援手啊!我無法和這位法海式的女人爭辯,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無鬼的解釋,算是交了差。
離開小馮時,我發現她眼裡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沒有說話,只是傻傻的望著我。我走開了,腦子裡一直映現著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熱乎乎的,一種逆反效應從心底猛烈升起,身上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但絕不會是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呂正在柘樹叢下召集挑夫訓誡:「……你們別以為是我們吃敗仗了,我們的撤退是把敵人放進來打,你們中誰有幻想,誰要趁機開溜,我絕不手軟,堅決執行戰場紀律……」這是老呂天天都要做的功課。挑夫都埋著頭,似聽非聽,只有挑夫班長不時抬眼望望老呂,眼裡有股凶光在閃動。等老呂講完,我和顏悅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長靠在一棵松樹幹上,兩眼半睜半閉地養神,他對小馮的同情讓我產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問他累不累?他睜開眼沒有表情。我討了個沒趣,轉身要走,他叫住我,說:「我箱子裡還有半袋炒麵,都給你。」他起身要去打開箱蓋,我忙制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還能堅持,你幹的是力氣活,沒有你們,醫院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我馬上坐下來唐突地問:「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戰場給提溜過來的。」「你還當過班長?」「現在是犯人。」「為什麼犯事?」「沒改造好,思想反動,與人民為敵。」他的話有真意,有嘲弄,心氣仍是不平。我說:「犯法是指強姦的,行凶的,你講了兩句怪話就問罪,是怎麼回事?」「我說的都是真話,還是人家傳來的。」「你說了些什麼?」他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好一陣,似乎看到了信任,才說:『朝鮮男人褲子不大褲襠大,房子不大炕大,國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臍眼不大心眼特大』……這些順口溜誰都在講啊,我一說就不得了啦,我是個國民黨啊!還說我思想反動,帶壞了一個班,軍法處判我是思想犯,發配到這裡來勞改兩年。」
各種傳言的蔓延,不及時處理,將會渙散部隊鬥志,可為什麼不是批評教育,動不動就給他判刑?我問:「你為什麼不申訴?」他面無表情,說:「能申訴嗎?共產黨一貫正確。」這傢伙膽子夠大的,帶著枷鎖還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動的話來,想起我在給他團長裹屍時他那付凶相,問:「你們團長怎樣?」「是個老共產黨。」他平靜地回答,「他老是把我們這號人看成敵人。保衛股抓我那天,他站在一邊訓我,說我侮辱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是破壞了國際主義精神,反動透頂。說真心話,我還感激他呢,我要不給逮起來,還得上到最前線吃槍子。現在,我到了福地,雖比一般人苦累,但保住了命,即使傷了,這裡有醫有藥,能得到及時救治。打仗啊,就圖個活命!」
簡短的交談,我對他的瞭解有了點清晰度,但不能勸諭他,更不能教訓他,他是個有自尊的人,只能和他和平共處,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呂去了。
三
老呂在一處深深的茅草窩裡蹶著睡了。我沒驚動他,靠近他躺了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飢腸轆轆的。倒頭便睡。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我的身軀給人搖動:「快起來,他們都走了!」我睜眼見是老呂,呼地爬起來四下張望,太陽正下山,天上有架偵察機在低空盤旋,遠處轟鳴的炮聲依然不斷,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問:「怎麼辦?」老呂說:「這是挑夫班長的報復,故意不叫我們,快走呀,追他們去!」
我倆跑出了山溝,前方的山巒上有一片森林,我們以為醫院大隊人馬已轉移到那裡隱蔽。飛奔過去一看,這裡生長著參天大樹,林木陰森,似進入絕境,強烈的恐懼感令人渾身發冷,我們不放棄,冒著膽向林間深處搜尋。走了一程,路面開闊起來,腳下出現了一條寬敞的神道,盡頭約50米處是一座廟宇。我們疾步過去,上到臺階,便是大殿的正門,門楣上有「大成至聖」四個金字,是座孔廟。高大的殿門是敞開的,透過幽幽的光亮,見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頭上有冕,身著飄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們小心翼翼進到殿內,老呂走在頭裡,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誠的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戰爭在這一帶拉鋸了近一年,韓國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呂的祈禱更不濟事。我上去拽他趕快離開,說:「孔聖人幫不了我們的忙,快走吧。」說話間,我發現供桌上堆著供品,很雜亂,滿是塵垢,想尋些吃食的慾望驅動我上去胡亂翻找了一陣。果品大都腐爛,我看到一隻木盆中有塊打糕,是朝鮮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裡砸出來的,我們稱它「糍粑」,已長出一層長長的白毛。揭開霉衣,露出潔白的糯米茸來,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塊放到嘴裡,很硬,硌牙,像嚼骨頭渣子,咬了幾下,軟了,無異味。我興奮地抓起打糕,約斤把重,剝去皮層,揪了一半給老呂,我們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陽快落山了,我判斷出北方,邊咬著打糕又開始小跑。我倆上氣不接下氣直跑到入暮時分,發現我們後面上來了一支小分隊。我驚呼:「是敵人!」路旁已找不到隱蔽的地形地物,我倆只得站在路邊聽天由命。老呂是老兵,沉住氣說:「是自己人就合夥走,要是敵人就束手就擒。」他們過來了,突然傳來一聲:「前面是誰?」一聽是自己人,我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老呂答話:「是師醫院的。」對方大步過來一人,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們的面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戰鬥狀態的衝鋒槍送到身後,問:「你們是掉隊的?」我說:「是掉隊的。你們也是?」對方說:「我們是二支隊二營收容的。」我心裡湧起一股熱浪,命懸一線時刻碰上救星,感激話正要出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過來了,用手電筒在我們臉上晃了晃,驗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說:「你們跟著走。」他側過頭對剛和我們打交道的戰士說:「三班副,你帶著他們。」小分隊從我們身邊走過,11人,還有一個韓國人,50多歲,杵根木棍,是帶路的。
副班長說:「你們倆跟在我身後,拉開距離。」
萬籟俱寂,只有腳下的沙沙聲。正行進間,走在我頭裡的老呂停下來附在我耳朵上說:「你看!」我緊張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長正用手捋下一把路邊小樹上的樹葉,放到嘴裡。我知道,他已飢不擇食了,一種報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幾步就走上去從袋裡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給他。他三下兩下就塞到嘴裡,只說了聲:「快走吧。」口氣和緩多了。他悄聲告訴我:他們的任務是保障大部隊撤退的安全,警惕敵人的跟進,又不讓有任何人掉隊,帶隊的是營的參謀。我跟在副班長身後,保持著五六米距離行進。恐懼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馬上沒有了,我學著副班長,從路邊小樹上摘下幾片嫩葉放到嘴裡嚼了兩下,苦味滿口串,乾嘔了好一陣。我想起入朝前教導員的談話,要我經受住黨賦予的生死考驗,吃大苦、耐大勞……我還是個正被改造的小知識份子,要脫胎換骨,起碼還要三年五載的磨難歷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