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妻孟小冬當年在上海空前絕後的演出(圖)
「花旦」孟小冬?
董橋散文集《舊時明月》,其中一篇《草莓香氣裡的孟小冬》令人注目。(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我童年時進學校讀書不算遲,成年後讀民國、港臺散文,遲了一大步。這固然與自己非文學專業有關,但也含其他因素在內。民國散文名家如梁實秋、周作人等人的上乘佳作,直到上世紀80—90年代,才有幸奉讀。後期定居臺灣的胡蘭成,曾有《今生今世》問世,其文字之美直追「五四」新文化先賢,遺憾的是我只能在電腦上搜索著看。至於讀香港董橋的散文,已是2019年之後的事。網上有人說,董橋散文在大陸走紅已近30年了。
董橋散文集《舊時明月》,本世紀初由江蘇文藝出版社推出,書名充滿詩意、引人遐想,其中一篇《草莓香氣裡的孟小冬》令人注目。上世紀初上海老城廂(即後來的南市區)走出兩位舉足輕重的文化名人,一位是民國物理學泰斗葉企蓀,另一位就是京戲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女老生孟小冬。孟小冬在華人世界享有「冬皇」之譽,但與「草莓香氣」實在不知有何關聯。在《草莓香氣裡的孟小冬》一文中,董先生談起他與倫敦郊區一家兄弟倆的交往。上世紀20—30年代,這家人的父母先後曾在上海、北京居住,家裡櫃子上最大鏡框內的照片,「是他的父母親跟一位京劇花旦在戲台上的合照」。董文清楚表明:這個「京劇花旦」,就是名伶孟小冬。
初見董文中這一段,令人難以置信。仔細再看,可以判定這不是出版社編輯的紕漏。恕我直言,董先生恐怕缺乏京戲常識,所以搞錯了。孟小冬雖是民國菊壇美人,但她的行當不是花旦,而是老生,在舞台上也從未以花旦的形象示眾。幸好文章最初發在香港報紙上,若是在上海的報紙上出現如此笑話,恐難免貽笑大方。據說成名在香港的董先生,早年在臺灣成功大學求學,曾受教於民國才女蘇雪林,精於玩賞碑帖、印章、國畫與線裝書,後受英國文化熏陶,又熟悉宋人長短句、元人散曲、明清小品,自稱「帶點遺老襟懷」、「痴戀舊時明月」,卻不知民國曾有「冬皇」、不懂京戲,彷彿「萬寶全書獨缺一隻角」。據我所知,京戲在香港又稱「國劇」。不過這也不足為怪,現今內地60歲上下的一代人,大多也只知有京劇樣板戲,人人熟知的是李玉和、阿慶嫂,就算把孟小冬說成「青衣」、「老旦」,恐怕留意的人也不多。
我對孟小冬稍知一二,也許多少得益於年輕時的聊天。1947年「冬皇」在中國大戲院出演《搜孤救孤》,整個上海灘為之轟動,舉國翹首觀望。彼時我尚在襁褓中。孟小冬的傳聞,曾是上海人聊天的重要話題。年輕時,除了聽一些僅靠道聽途說、提起「冬皇」只能泛泛而侃者外,我曾先後聽兩位前輩文化人詳談「冬皇」。一位陶先生,1949年前是駐曼谷年輕記者,能操京胡,無疑資深票友。後來我的孩子在小學三、四年級讀《三國演義》原著,系陶先生所贈。另一位翁先生,是書法名家白蕉先生的高足。白蕉先生自稱與翁先生「亦師亦友」。翁先生文史功底深厚,1949年後在一家企業當會計謀生,從前稱「賬房先生」,住八仙橋一帶老式廂房,嗜煙、茶、酒,畢生潛心於書法、碑帖與京戲。1947年9月「冬皇」在上海兩場演出,堪稱廣陵絕響,翁先生有幸成為觀眾席上的一位,親眼目睹盛況空前。據翁先生說當時上海灘一票難求,票價以「小黃魚」計。「小黃魚」是金條中最小的一種。1928—1937年的上海是世界公認的遠東國際金融中心,當然也是黃金交易中心。我猜度,後來上海人稱街頭倒賣票證者為「黃魚」,或許典出於此。
改革開放後,我在相關文字中也讀到部分有關孟小冬的傳聞。上世紀80年代,《新民晚報》有文章提到胡適當年在上海,觀賞「冬皇」《搜孤救孤》所作評論。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版《孟小冬與言高譚馬》,著者丁秉鐩先生燕京大學出身,因生逢其時,熟悉多位京劇名家的唱腔與表演,既是民國名票亦是劇評家,他的書富資料價值。縱觀孟小冬在《搜孤救孤》一劇中飾演程嬰,女伶唱老生原本或受嗓音條件的限制,但也由此發展出一種優勢,使老生唱腔獲得意外難以尋求的華美。除了《搜孤救孤》,「冬皇」的戲目還有《捉放曹》、《四郎探母》、《洪羊洞》、《武家坡》、《擊鼓罵曹》、《失空斬》、《烏盆記》等。那次《搜孤救孤》在中國大戲院演出,據說孟小冬剛出場時有點拘謹,但很快就進入自如狀態,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最難得的是「冬皇」天賦嗓音、出彩的扮相、舉手投足間的氣度與分寸、加上余派唱腔的醇厚韻味,令「冬皇」的演藝達至珠聯璧合、爐火純青的地步。尤其堂上與公孫杵臼對白,一曲「白虎大堂奉了命……」,直讓台下無數戲迷票友與名流如痴如醉,大有「餘音繞樑,三日不息」之感。劇終落幕,觀眾恍若從夢中醒來,鼓掌頓時如雷聲滾動、經久不息。最後由杜月笙親到後台商請,「冬皇」才便裝走至前臺謝幕。
1949年「冬皇」(孟小冬,左)與杜月笙全家,匆匆離開上海遠走香港。(圖片來源:公用領域 維基百科)
仔細推敲,程嬰這一角色,戲的份量極重。劇中程嬰既憂心忡忡,又悲憤難當;騙了屠岸賈似暗暗得意,又不得不小心掩飾;想到孤兒將遭殃心頭不平,對妻室拒絕捨子,又顯得氣急無奈;公孫杵臼年邁受皮肉之苦,程嬰既膽戰心驚,又擔心老人難以承受……。人物如此複雜豐滿,「冬皇」演來層次分明、舉重若輕,多處必須邊唱邊表演,行腔出神入化,配之以絕妙的身段眼神,將程嬰的心路歷程演繹得入木三分,就連馬連良這樣的一代流派開創名家也不得不折服。據說馬先生當年只能站在觀眾席後排看完全劇,梅蘭芳則在思南路寓所守在收音機旁傾耳聽完全劇。除了當年在上海的那場演出外,「冬皇」拜師余叔岩學藝,先後與梅蘭芳、杜月笙的婚事變故,都曾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只是沒人料到,1947年在中國大戲院那兩場《搜孤救孤》,竟成了「冬皇」告別舞臺的最後演出,若以「空前絕後」四字作評,大概不算過分。如此菊壇佳話,董橋先生不清楚,於是就有了「花旦孟小冬」的錯訛。董先生可能同樣不清楚的還有,1949年「冬皇」與杜月笙全家,何以匆匆離開上海遠走香港。「冬皇」在香港,除了授徒外,書法上臨寫《孟法師碑》,常練太極拳兼學英文,1967年由港赴臺定居,終生潔身自好。令我摸不著頭腦的是,孟小冬與「草莓香氣」究竟有何關係?《草莓香氣裡的孟小冬》這個標題,聽起來只剩下一層風雅的外衣,難怪阿城說:「董橋是被風雅異化了的」。既如此,我也大可不必在意「草莓香氣」與「冬皇」有無關係,不必在意孟小冬的行當是「老生」還是「花旦」;「花旦」孟小冬,是否生活在「草莓香氣」裡?當然也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