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一詞隨時代變遷的內涵變化(圖)
不同時代所拍出的照片深受這個時代的影響。(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攝影這個詞,從前覺得有點書面語的色彩,那時通常稱「拍照片」或「照相」。照相的「相」指的是「相貌」,除了電影「拍外景」,沒聽過有人說「拍景」或「照景」。專門照相的店家稱照相館,南京東路上的王開照相館聲譽卓著、聞名四海,上世紀30、40年代,一大批明星如周旋、胡蝶、阮玲玉、黎莉莉、王人美、上官雲珠……,都曾在王開留下優雅的倩影,照相館由此成了時尚潮流的引領者。
照相是為了保留人的相貌容顏。人的相貌總會衰老,照片上的相貌,卻能永保青春。當初我的高中同學,把自己從年少時、青春時直到中年後的照片一直保存至今,閑來無事翻看照片,就把自己帶回往日歲月。幾個月前,她把一次春遊時四十幾個同學在同一畫面的集體照,翻拍到手機裡發給我。時間久遠照片清晰度受影響,我轉存在電腦裡放大細看,只能識別少數同學,見她在前排的左側邊緣,而我卻找不到自己,因為越是在後面,影像越模糊。經她微信指點,終於在最後邊找到自己幼稚的臉。看照片上的自己,感覺恍若隔世。
「攝影」一詞,內含似乎超出「照相」,攝影既可以是拍攝人物相貌、形象,也可以拍攝山水風景、街景、海角天涯或校園一角,少數攝影甚能捕捉歷史巨變中精彩的瞬間。大多數人攝影,拍攝的是景中的人,彷彿景觀中沒站著人,就造成資源浪費。不過如何選景?選怎樣的景?既是一個對美的判斷問題,又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說到底,攝影就是一個發現美、表現美的過程。
今年五月前,我和老伴到周莊暫住三日,希望在這「人間四月天」再度領略周莊的風韻。我發現,周莊雙橋永遠是攝影遊客趨之若鶩的景點。這也難怪,當初畫家陳逸飛把周莊推向世界的時候,他的畫作《故鄉的回憶》表現的正是雙橋——有小橋流水的靈動,也有冬日古樸、蕭瑟的氣氛,帶著江南水鄉獨有的文化,還蒙著歷史的風塵。陳逸飛筆下的雙橋,真所謂「養在深閨人未識」,能大體保留北洋政府時期與民國時期的品貌。
我猜度在明、清時,雙橋也許就已形成《故鄉的回憶》所表現的那樣。其實周莊之美不限於雙橋,在樹木林蔭覆蓋的季節裡,只要有水、有橋、有綠樹、有民居的地方,可以攝入畫面的景觀很多。事實上,當《故鄉的回憶》被世界認可後,陳逸飛筆下的雙橋,也就有了符號的意義。可惜周莊在不斷被開發的今天,我們看到的早已不是原汁原味的周莊。周莊曾經如同一個清純的少女,近30餘年來,不斷忍受塗脂抹粉的污染。
現今到周莊攝影的人多得無法計數。其實各地大大小小的旅遊景點,無一不是人手一隻手機,只要拿著手機就可攝影,手機桌面上看到鏡頭裡的人,手指一點拍攝成功,這是從前無法想像的。電子技術的快速發展,使攝影的成本大大降低。從前的相機,重量在手機的10倍、20倍以上,拍攝時必先調節光圈、速度,還要目測距離才能對焦,最後按快門前,還提醒鏡頭前的擺拍者「笑一下」。如果一次成影失敗或笑得過早,等於浪費感情資源。我家至今還留著一支老式海鷗相機,其實早已不用,又不願丟棄。不過現在仍可見退休的攝影愛好者,動輒長槍短炮全副武裝,儼然職業攝影家。
手機拍攝的時代,「笑一下」的提示似乎不多,代替「笑一下」的,是被拍攝者習慣性地伸出食指與中指,做出一個「V」字。當人人在鏡頭前,都伸出一個「V」字的時候,攝影畫面也就趨於格式化。一個人面對鏡頭時,完全擺脫表演意識大概不可能,稍帶一點表演也不全是壞事。
幾年前網路上流傳一張擺拍的照片,照片拍攝地點在豪華賓館的房間。照片上二女三男面帶春意的微笑,年輕的二女僅穿內衣坐前排,三男全身一絲不掛並立其後,隱私部位靠前排二女遮擋,一望而知是中年官員群交後的留念。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五人中至少有二人伸出手,做出「V」字,由此顯示官場「成功人士」的心態。我猜度官員相約群交,原是三男與三女,只不過其中一女臨時成了攝影者。三女當然不是這三名官員的原配,照片顯示一個簡單事實:官員依杖權力,可輕易實現對性資源的壟斷。這張照片,牆內當然無法看到,不過網路柏林牆也無法達到密不透風的程度。照片究竟是如何流入網路的?至今不清楚。據說東南大學有個馬克思主義學院,這個學院的院長就曾把自己的色情照發送到300餘人的一個微信群裡,這個群包括東南大學的高層領導。這些色情照大概也是手機拍攝。
當被拍攝者渾然不知有相機或手機鏡頭瞄準的時候,攝影也就進入另一種自由的、真實記錄的狀態,這也是專業攝影記者們熟悉的抓拍。
1961年8月13日,柏林牆剛築起後留下的通道,用鐵絲網拉成臨時障礙。兩天後,東德19歲的士兵康德拉‧舒曼借執勤的機會,單腳踩著鐵絲網縱身躍過。當舒曼頭戴鋼盔,右肩挎著步槍,他的右腳即將離開鐵絲網,身體向下飛落的一剎那,正好被一位路過的攝影記者用鏡頭成功抓拍。這個柏林牆邊的驚天一跳,事先沒人能預料,舒曼也不知道柏林牆的西邊有路人正手持相機,當然更談不上絲毫表演意識。如此不期然而然的巧遇,記錄了20世紀激動人心的瞬間,這張攝影作品也成了世界攝影史上的經典。
不久前的6月上旬某日,在本國成都太古裡,中石油旗下某公司總經理胡繼勇,旁若無人地拉著美女下屬的手親密逛街,在街頭也被路人成功抓拍。照片藉助網際網路的傳播優勢,在牆內外迅速引起轟動。照片顯示,那年輕女子身材頎長,風姿綽約、顏值超人,身穿粉色連身裙。
擺拍當然也有自己的優勢,面對鏡頭時的表演意識,被擺拍者輕易就流露出自己的氣質與靈魂。幾年前我與老伴遊張家界,見天子山一塊豎著的巨石上,刻著「世界第一梯」幾個大字。因為有「世界第一」,這裡成了許多遊客爭先恐後留影的背景。同遊的上海紅衣大媽站在「世界第一梯」的巨石下準備留影。受表演意識的驅使,她的右手握拳高舉,左臂彎在胸前,下意識擺出一個從前樣板戲裡李鐵梅的造型——彷彿高舉紅燈昂首挺胸的架勢,等待拍攝者按下快門。
也是無獨有偶,今年三月我們隨團遊湖北恩施,在大峽谷的進口處,一塊橫置的巨石上刻著繁體「雲龍地縫」幾個大字。巨石左側也是一個大媽,左手叉腰右手高按著巨石,也是昂首挺胸,頗有當年紅衛兵的遺風,等待著被攝入鏡頭。人的肢體語言不會說謊,無論天子山的上海大媽,或是恩施大峽谷的那個大媽,他們在鏡頭前展示的是自己心目中的美。這類大媽年齡約在60歲上下,其實也不止大媽們,包括年齡相近的大爺們,他們對美的判斷,大體上定格於帶文革色彩的一元化。這一代人在文革初期是小學生或尚未進小學,他們心目中的偶像,曾經是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紅衛兵,或樣板戲裡的李鐵梅。如此潛移默化的感染,已經滲入這一代人的骨髓。
是的!旅遊大媽追求的,正是她們心目中的美。攝影,就是一個由拍攝者與拍攝對象共同發現美、表現美的過程。你的拍攝對象只要不是純粹的自然風景,而是以人為主要對象,這個人就有權利表現自己嚮往的美。不論是搔首弄姿還是昂首挺胸,顯示的都是一個真實的自我,想隱藏也隱藏不了。
我不止一次見過專家學者在自己的書上所附的照片,照片上的專家學者,通常端坐在寫字臺前,手邊幾本書,右手一支筆,好像處於深思的工作狀態。其實面對相機鏡頭,學者心裏想的恐怕是,怎樣讓鏡頭裡的自己,更顯得學問很深的樣子。鏡頭真是一點不客氣,因為照片顯示,裝模作樣與強烈的表演欲,正是這個學者真實的自我。
同樣的攝影,留下的畫面所含價值卻大相逕庭。面對畫面上官員群交後的自我陶醉,或旅遊大媽的昂首挺胸,或寫字臺旁學者的裝模作樣,你可以一笑了之。但有一幅攝影畫面,讀後在心裏留下的印痕,可能永久揮之不去。這是我幾年前在網路上看到的一幅照片,畫面上十幾名衣衫襤褸的學童,稚嫩的臉上帶著宗教般的虔誠,在一個同樣貧困的中年老師帶領下,參與每天例行的升旗儀式。這群學童的身後,是一間破敗不堪的教室,教室甚至沒有一扇像樣的門窗,令人欲哭無淚。孤獨的旗桿上,是一面剛升起的五星紅旗。
我忘了這幅攝影,究竟來自安徽北部的農村,還是來自貴州貧困的山區,還是來自……。其實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畫面所包含的冷冰冰的語言,竟如此豐富又如此震撼,以至任何企圖對攝影畫面作解讀的嘗試,都是多餘的。任何人只要良知尚未泯滅,面對貧困學童的升旗儀式,都將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