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美国使馆签证,是在妻子去世之后。女儿女婿从美国赶回来奔母丧。满了“五七”,他们要我间离一下悲哀氛围,去美国散散心。我说你们的母亲走了,一个人去,美国方面更会以为我有移民倾向。他们默认我说的,却不听我说的,再一次为我准备签证材料。他们因事先行返美,再是我孤身一人北上。
我是无法逃离我的悲痛的。三十二年的夫妻相濡以沫。为我的写作操劳了她的一生,不可预测的心肌梗死,突然就去了,永远地不存在了。我保存了她的一块没碎的骨灰,北上我也将她的骨灰随身带了,默默面对,我总是潸然泪下。
在美国使馆签证大厅,我的情绪是木木的。我不抱任何希望。我是完成一次女儿他们要我完成的过程,送一次钱给美利坚合众国而已。我面对的签证窗口是3号,签证官是个巴基斯坦女人,三十多岁。排队签证的人小声说,在她那里是最难签的,许多人被拒签都是在她手里。我眼见排在我前面的三个人都被她拒签了,其中一个被拒签的还大声跟她吵了起来,她竟然把窗帘一拉,拒之窗外。
好半天她才启开窗帘。我走到她的窗前,就是在那一幕之后。我没想过她是不是已经从她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我也没想过她这情绪会不会对我的签证产生影响。我说过,我是木然的。她开始问我话,我回答的情绪也一定是木的。她问,你叫赵金禾吗?我说是。她问,你女儿结婚了吗?我说是。她问,你有你女婿访问中国的签证复印件吗?
我一下被她这个问题问得心里堵住了。堵住的东西也顿时在心里翻腾起来。一年前,我和妻子就是这样站在这窗口跟前,签证官也是问的这个话,妻子的回答也一下子活现在眼前,我的眼泪顿时直往外涌。女签证官一时愣住了,说,慢慢说。我说,一年前,我和我妻子就站在这里,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被拒签了。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又被问到这个问题,可是已经没有妻子,我妻子在一个多月以前突然去世了……
我流着泪,说不出话。我把她问的那个材料递给她,她看了看,就给了我一张小纸条。我还木在我的情绪里,直到她说,祝你开心。我才意识到我是被签了。
就这样被签了?准备的那些材料,她看都没看一眼,我脑子里冒出“随意性”这个词。我第一次去美国使馆签证,写过一篇文章,说的就是这种“随意性”。过细一想,这“随意”里也有不随意的东西,那就是真诚。她感受到真诚,被真诚打动,也传达出她的真诚。真诚是人类的神意通感,它无须证明,就可以越过种族,越过国界,越过差异,通向隔着肚皮的人心。
我走到签证大厅外的一角,面壁饮泣不止。只能是我一个人去美国了,妻子再也不能亲眼看到她的女儿,她的小外孙女,而只能凭借我的一双眼睛……大厅那些等待签证的人,肯定看到了我的眼泪。他们会以为我这个人太没出息,得到一个美国签证就哭成这样。他们哪能解读一个人的内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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