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通话时我没有听清她的姓名,在通报导斌被捕消息将她的名字写错。在此,我向夏春蓉女士道歉。
导斌被捕的最初几天,每与夏春蓉通话。她重复得最多的话是:“我心里很难受”、“我堵得慌”、“我和孩子以后怎么办?”、“他们警告我,我不能在电话里说……”、“我担心,有些怕……”
一个妻子、一位母亲的压抑和无奈,一个女人那难言的撕心裂肺和对未来的恐慌,使话筒变得透明。我能看见她在流泪,泪水的倒流裹挟着盐粒的尖锐,刺进她鲜淋而柔软的灵魂;轻声哀叹中亮着看不见的刀锋,划开她无梦的夜晚。我想安慰她,但在恐惧突然从天而降的时刻,任何话语都过于轻飘。
虽说株连九族的毛泽东时代已经过去,但只要恐怖政治一天不终结,恐怖仍将无所不在;虽说一般不会株连到良心犯家人的肉体,但必定要株连到心灵。
我曾面对过3年里往返于北京-大连的探监路上的妻子,面对过那些在“6·4”中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对过孤身一人将女儿拉扯大的徐文立之妻的贺信彤,面对过为杨子立(被判刑8年)奔走呼号的路坤、为徐伟(被判刑10年)流过太多眼泪的王英,为何德普(被判刑8年)辩护的贾建英,数次听过到坚信自己的孙女刘荻(被捕已经1年多)无罪的老报人刘衡的焦虑声音……她们被恐怖政治株连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叹息、挣扎甚至泣血。影星刘晓庆曾言做名女人的艰难,然而,做良心犯的老婆更难。
今天,当我又听着话筒那边的夏春蓉时,再一次为这些被株心的女人而颤栗,也为她们能够承担如此重负而感动而负疚:当独裁者把一位良心犯打入有形黑牢之后,也同时为他的亲人们建造了“无形的心牢”。心牢中的亲人们,特别是作为妻子、母亲的女人们所要承受的压力、恐惧的重量和残忍的窒息,一点也不亚于黑牢中的男人所承受的。那是长夜孤灯和日常琐事对身心的长期煎熬,是超负荷心赘和生活重负对人性本身的破坏性磨损,更是跟踪监控和警告威胁所带来的恐惧、惊慌、愤怒、无奈和抗争……
同时,狱中良心犯所必须忍受的最大折磨,莫过于不断地想像亲人们单独度日的艰辛,反复忏悔自己加给亲人们的痛苦。我在大连劳动教养院时,就总是想像妻子如何扛着沈重大旅行袋的蹒跚,想像比这身体的负重更为沈重的独守空房的凄凉,她柔弱的身体能否撑得住如此沈重的身心压力。为此,我写过多首向妻子忏悔的诗,其中一首叫做《和灰尘一起等我》。
恐怖政治的极端残忍之处,正是对准亲情、爱情和友情这些人性中最美好、也最柔软的部份下刀子,每一刺皆血光四溅、体无完肤。不仅是文字狱本身,还有种种其他的刁难,特别是那种无法见上一面的揪心,甚至就是长时间的人间蒸发,妻子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每念及此,我就会生出做赤条条光棍的闪念。
11月23日,导斌已经被捕3周多了,夏春蓉又打来电话。她向我交代:截至目前,她已经收到关心导斌的好心人汇来的将近1万元捐款,托我代她公布并感谢所有捐款者。开始时,我有些吃惊,心想:前几天,夏春蓉还心怀惊惧、经常欲言又止,今天怎么能在电话里这么口无遮拦?犹疑中,正不知如何回答。夏春蓉接着说:“我坚信导斌无罪,没什么好瞒的。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一切公开,越公开就越能想得开,对孩子也有好处。公开也是最安全的。再说,我怎么可能对那么多好人无动于衷。他们帮导斌,就是帮我、帮孩子,帮我们全家共度难关。我从没摸过电脑,就拜托你了。”
听她这样说,我忽地温暖起来。我为这位初经大灾难的妻子,也为导斌和他的儿子,感到庆幸。与我们第一次通话时的感觉相比,她的变化之大,用“判若两人”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她真的变了,声音明亮了,表达顺畅了,开始有了最初的坦荡和从容,甚至她在讲述与警察打交道时,也不再有惊恐、怨恨和无奈,而是尽量用理性的态度来对待刁难,甚至以善意来理解中国警察的职业。她在电话中说:在给导斌送书籍和日用品的时候,那位看守所所长态度很温和,当看守所收下送来的物品时,她顿生几分好感,甚至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感激之情。
相形之下,我这个历经沙场的敏感人物,“6·4”后的10几年来,一直处在中共专政机关的监控之下,反而在夏春蓉的坦然面前,显得有些慌张和阴暗,顿生对自己的蔑视。好像在初冬的肃杀中,需要安慰的是我,而不是初遇大灾难的女人。
放下电话,回忆起从导斌被捕到现在的整个过程,外界对导斌的关切与夏春蓉心态的转变几乎同步,正是海内外的声援浪潮,给了夏春蓉以安慰和信心。
有时,苦难使人无畏并成熟,尽管这其中蕴含着太多的残忍。然而,面对恐怖政治的坦荡,毕竟还保持着对抗灾难的信心和克服苦难的希望,哪怕这仅仅是保持一种平常心,每月一次的探监和料理好自己及家庭,而如果苦难使人懦弱并萎缩,岂不是除了对残忍的逆来顺受之外,再无其他值得珍惜的人性。一个良心犯的妻子,只要她公开地在道义上拒绝文字狱,就会保持住希望,乐观地面对未来。
夏春蓉的变化告诉我:坦然是医治阴暗和懦弱的良药。
(2003年11月29日于北京家中)
转自《民主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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