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改革正在成为一场全国性的运动的时候,车改先行者的浙江却于本月初宣布暂停车改。
背后原因,讳莫如深。
在百姓眼中,改革之前的公务用车制度,超标配车、维护费用昂贵、公车私用等形成的“车轮腐败”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然而,货币化的“车改”就能成为填埋的沙石,堵住公车的黑洞吗?更重要的是,公车货币化过程中的利益重新分配如何解决公平的问题?
在外界的一片猜测声中,本报记者赶赴浙江调查:浙江在公车改革中到底出现了哪些问题?浙江为何下此决心“叫停”曾经轰轰烈烈的改革?
“这里怎么会有一道划痕呢?”刺眼的阳光下,公务员袁杰在院子里弓着身子,把脸贴在他那辆崭新的白色桑塔纳右侧车头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足足有5分钟,然后拿起打蜡毛巾使劲地拭擦着。
“早知道这辆车就不买了。”袁杰母亲在一旁嘟哝着,“都是车改搞的。”
袁杰是浙江省海宁市一位公务员,他所在的镇,目前有5辆公车。作为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的他,本来无论如何都轮得到用车,但今年1月,他却自己花了15万元买了一辆桑塔纳2000。
“上面一直说要公车改革,取消公务用车是早晚的事情,所以想想还是自己买车算了。”袁杰挽起袖子,继续擦车。“改、不改、改、不改,传说了好多次。原以为自己买车后,公车制度正好也取消。谁知道这情况说变就变了,省里突然叫停了公车改革。”
感到突然的不仅仅是袁杰一个人。3月4日,浙江《今日早报》发布了一条不起眼的小消息:“记者昨天获悉,受人关注的我省公车改革将‘暂缓’。也就是说,已经在实施的试点将继续实施,尚未开始实施的要‘暂停’实施。”当天,这个消息便在浙江全省各地尤其是公务员队伍中迅速传播开来。
浙江早在2001年就从杭州市西湖区三墩镇开始试点实行公车改革。在去年,当地媒体还曾以《公车改革“悄然提速”》为题进行报道。当时,杭州西湖区所有乡镇 (街道)全部实行了车改,义乌全市、湖州南浔经济开发区等地也取消了公务用车;台州、宁波等则正在积极进行公车改革试点。
但短短几个月后,轰轰烈烈的车改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叫停呢?
一个车改方案的制定与叫停
杭州市江干区,调研三个月形成的“周密”车改方案暂时搁浅
“你等等,我找一下。”刘峰在办公室窗台上的一大堆文件夹中翻了好久,才找出一个白袋子,里面是满满的一包材料。“我们很早就把车改方案报到市里去了,但一直没有批下来,没想到现在省里又叫停了车改。”
刘峰是杭州市江干区纪委干部,从江干区最初的组建车改小组到后来的调研、方案制定、修改、报批,他一直参与。
和大部分地区一样,江干区本来也准备采用货币化改革方案。而具体的补贴标准,车改小组经过了3个月的调研。
根据调研,一般公务用车1.8的排量,车价在15万左右。以一台车使用10年计算,每个月的折旧费是1250元,加上每月保险费400元、养路费200元、维修费300元,一台车月固定成本大概是2150元左右。
“我们以单位出60%的标准计算,单位每月固定支出大概是1290元左右,变动成本中汽油费按照每月540元、停车费150元计算,所以,我们初定方案中最高一级的补贴是每月2000元。”
事实上,每月540元的汽油费补贴也经过了仔细的研究。以江干区最偏远的丁桥镇计算,每天来回区里2趟,路程在60公里左右,每月25个工作日,总里程是1500公里,每百公里耗油10升,最后定了这个数目。
经过如此周密的计算后,在江干区最后确定的方案中,车贴最终以用车频率分成正处、副处、调研员、副调研员、正副科、科员六个档次,每个档次又以距离的远近分成三类,最后细化为18个具体的补贴标准。比如在正处这一级上,按上班地点距离区政府远近分别每月补贴2000、1900、1800,副处相应各减少 300元;而一般科员的补贴标准是450、400、350三档。
“这个方案早在去年11月就报上去了。原来想着春节过后就可以推出来,谁知道省里却突然全部叫停了。”李强有点无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欲言又止的车改“先行者”
杭州市西湖区三墩镇先行一步完成车改,但如今面对利益的重新调整许多人有了难言之隐
杭州市西湖区三墩镇,浙江车改的第一个吃螃蟹者,2002年就已经以“车贴”形式全部完成了车改。按照省里的意思,这次“叫停”不包括已改革地区。‘
3月16日上午9点半,记者来到三墩镇政府,后面的院子里已经停了8辆车,桑塔纳2000型2辆,帕萨特、吉利、别克、柳州五菱、昌河、夏利各1辆。而用水泥砌好的车库只有5个,好几辆停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淋雨。
“原来车少,就搞了这个车库,没想到发展这么快,停不下了。”三墩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徐瑞华指了指窗户外的车库。“38个在编人员中,18人有车了,领导班子11人中,已经有9辆车。到今年底,起码还会再有5个人买。”
而徐自己,也在三墩镇实施车改之后的2003年11月,花17.5万元买了一辆别克凯越。
徐瑞华表示,尽管省里出于各种原因叫停了车改,但三墩的改革不会因此而中止,更不会退回到以前。“车改后第一年镇里支出就整整少了40万啊!”徐瑞华伸出四个指头,在记者面前晃了晃。
记者随后又走进了三墩镇经济发展办、村镇建设办、计生办、综治办等9个办公室。但奇怪的是,所有人员均以“情况不清楚”等理由拒绝了。
同样保持沉默的还有徐瑞华的直接上级--西湖区纪委执法监察室主任陈敏。而他恰恰是西湖区公车改革方案的具体执行者。
“我现在不能说,虽然我有许多关于公车改革的想法,大部分都在以前说过了。”
“西湖区的车改情况,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说。”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得益者当然说好,不得益者肯定说不好。”
“我现在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会再对媒体发表任何看法。”
在记者“采访”陈敏的一个半小时里,他态度友好,面带微笑,但自始至终都反复说这么几句话。
显然,陈敏对西湖区的车改有很多难言之隐。而记者感觉,这些难言之隐的背后,和浙江省叫停车改的初衷有着某种暗合。或许从陈敏已经见诸报章的那些讲话不难体会到他内心的想法。
他曾对《外滩画报》说,“如果真的取消了公车,上级来人的接待问题如何解决,这么多司机如何安置,私车的大量增加导致道路交通矛盾日益突出等等,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车改大范围推广的阻力会很大,乡镇车改前在听取下面意见时,就听到不少反对意见,而且主要是各单位的一把手。毕竟改革触犯了一部分人的利益。”
接受《经济日报》采访时,陈敏又说,“车改最大的阻力往往来自单位的一把手,因为这种改革触动的恰恰是一把手的既得利益。” “有几个障碍必须清除,解决不好,车改就无法推广。一是补贴标准的确定;二是单位原有公车的处理;三是原有驾驶员的分流安置;四是车改之后对领导干部用车费用的监督。”
“统一口径,普通公务员不能说话,这表明了改革的效果不是很理想。”浙江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教授张国清评价说。
张本人也从2003年开始一直关注车改。2004年,他带着三位研究生成立了“公车改革”课题组,分别对已进行车改的杭州市三墩镇、义乌市及尚未开展车改的东阳、象山的公务员进行了调研。但调查进行得相当艰难。“大家好像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我们敲上一天的门,最后只有几个人愿意做问卷。”课题组成员王大林说。
在去年10月份对义乌车改后的回访中,王大林发现了一个更加奇怪的现象:每个乡镇都有专人负责接待车改方面的调查。“几乎没有普通公务员愿意和我们说他们对车改后的真实想法,而那个专人总是在讲车改的成绩,感觉套话很多。”
车贴标准成为争议焦点
按职务还是按需求进行补贴成为公车“货币化”过程中的一个难题
目前浙江的车改模式,主要存在着“购车优惠+每月补贴模式”和“购车补贴+养车补贴模式”两种。前一种是目前比较通行的,无论是西湖区、还是义乌、湖州等地,均采用公车机关内公开拍卖的形式,领导干部有优先购买权,并给予拍卖价一定的优惠。另外,全体镇干部发放交通补贴。
而第二种模式,据知情人士解释,有些银行系统和一些开发区基本上沿用这种思路在进行改革。但是,所谓购车补贴是仅限于少数领导,一般干部是不能享受的。补贴按照领导的一个任期,以一辆好车加上消耗,每年可以补贴四五万之巨。而养车补贴则是每月发放一定数额的补贴,这是大家都有的。
“怎样制定标准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不少地区仅车贴一项,就远远超过了公务员的工资,车改成了变相腐败,老百姓对此意见非常大。”浙江省纪委党风廉政建设室的汪国政说,“由于全省不统一,各自为政,怎么改、补贴多少,都是有关地区自己说了算。”
中国人民大学行政管理学研究所所长毛寿龙教授认为,通过给车贴等形式,实际上是用赎买的方法实施改革,给公务员涨了工资,同时也在数字上控制了公车费用。“从收入角度来看,是把隐性的职务消费公开化,把暗补改为明补。”
采访中记者发现,浙江省各公车改革试点的交通补贴普遍较高,比如南浔经济开发区每人每月的交通补贴200元至3200元不等,而西湖区则是从1800到300元不等。总体上各地平均每人每年车贴一般不低于一万元。
补贴发放中另一个较为明显的特征是发放额度差距大。以湖州市南浔经济开发区为例,开发区委领导车贴每人每月3200元,而一般办事员每人每月仅200 元,相差3000元。据开发区办公室的有关人士介绍,尽管如此,大多数一般干部还是欣然接受了,因为以前“级别用车现象比较严重”,一般的办事人员反正是轮不上的,现在多几百块钱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按职务还是按需求进行补贴成为“货币化”过程中的一个难题。
在江干区的计划制定中,李强他们一直想以需求为标准。“但在操作中发现很难量化。从目前看,行政职务级别是用车频率可以参照的重要标准,所以最后还是按职务划定。”李强道出了苦衷,“我们尽可能做到合理。比如从事副职的正处级干部,就只能享受副处级的那个标准,因为他的岗位决定了用车频率。”
“公务员的级别工资差异较小,车贴可以说拉大了两者之间的收入差距。但高职务消费,是一个很不好的激励结构。公务员的职务消费应尽可能转变为个人收入,这样有利于激励公务员,也有利于监督公务员。”毛寿龙评价说,“改革成功的关键是完善公车改革技术,认真研究方案。如果仅仅简单按照级别,而不是按照需求,改革的技术含量就很低。”
车改能否真正提高行政效率?
张国清在研究后发现,从行政效率的角度看,车改正好适得其反
车改的直接初衷,就是为了提高行政效率。
以杭州江干区为例,在公车最多的四季青街道,2003年用在13辆公车上的费用高达138.96万,距离最远的丁桥镇有10辆公车,2003年的总开支56万。如果按照拟定的方案,实行车贴后,四季青街道50多人全年补贴44万多,丁桥镇40多人全年补贴46万多。
“四季青街道节约了68.2%,丁桥节约了18%,全区平均节约率在43.5%左右,效果应该非常明显。”李强很乐观,“而老百姓对车贴意见大,因为发车贴他们看得到,但并不知道原来的公车隐形开支远比车贴大得多。”
“三墩镇以2002年机关公务员49人测算,与2001年车辆交通费的支出相比,共节约资金50.6万元,财政支出同比下降70%;仅有2辆公车的翠苑街道,也节约了5.12万元,财政支出同比下降25.6%。”徐瑞华显然和李强有同样的看法。
但是,汪国政并不这么认为。“现在大家都只和改革前比,节约了多少。事实上,按照中央的精神,对乡镇一级公务用车是有严格规定的,比如排气量2升以下、价格25万元以内。但改革前很多地方其实已经远远超标,一个乡镇有10多辆车是普遍现象,这本来就严重违反规定,在超标的基础上谈节约没有意义。”
张国清在研究后发现,从行政效率的角度看,车改正好适得其反。“基层公务员要的是体面,上层公务员要的是身份,工作中使用公车,公务员得到了身份认同。如果公车完全取消,他们会觉得和在企业打工没有区别,影响了工作积极性。更加严重的是,在公务员队伍中以‘车贴’为标志,形成了一种明显不平等的等级观念,而这个原来是比较模糊的。”
按照张国清的设想,其实最合理的改革方式是,把公车组织起来成立租赁公司,统一调配。公司以市场的方式运营,和其他出租公司一样。但是调度系统优先预约、调度给公务员使用,而公务员的公务用车,费用还是由政府承担。“这样既解决了司机问题,又提高了公车使用率。”张国清说,“这样公车就从一个纯消耗性项目变成生产性项目了。”
公务员廉政建设与车改
从这次突然叫停来看,给公务员享受的利益边界在哪里,成为一个新问题
到目前为止,浙江省关于车改叫停,只有3月4日《今日早报》发布的短短几句,权威部门尚未发布过正式消息。
记者从有关部门了解到,春节前浙江省召开了一次党风廉政会议,会上对公车改革目前存在的问题反映较多。那次会议结束后,省里有关部门作出未改地区暂缓公车改革的决定。
汪国政接受采访时表示,公车改革目前只是各地的一种自发行为,有点处于“无政府”状态,省里从来没有下红头文件统一搞过。而现在的所谓“叫停”,其实是从下面反映上来的情况看,改革中出现了各种新问题,所以未改地区暂缓,需要进一步调研后,再考虑下一步的改革思路。
汪国政证实,这次“暂缓”,省里也没有下发过正式文件,而是那次党风廉政会的精神在基层的传达。
那么现在的公车改革中到底存在了哪些问题,才导致浙江省下如此大的决心“叫停”轰轰烈烈的改革呢?
“改革标准不统一、有些地区超过社会承受能力,老百姓反映强烈、改革后到底提高了多少效率,是暂缓车改的三个主要原因。”汪国政一针见血。
作为先行者的徐瑞华也开始思考车改后的新问题:车改如果操作不好,很可能出现新的腐败。实行车贴后,如果领导干部去下级单位报销打的费、到下级企业借车用怎么办?领导干部自己开车,在公务活动中出了车祸怎么办?公车低价拍卖给领导干部,造成国有资产流失怎么办……
“没有统一实行车改,如果干部从车改后的岗位工作调到了没有实行车改的岗位,车贴到底还拿不拿?公车到底还享受不享受?”李强说。
在西湖区,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翠苑街道原主任调任区人大副主任后,区人大一级并没有实行车改,依然保留公车。但是该主任之前已经买了车,到人大后,继续享受车贴而不享受公车。“每次出去开会,主任很自觉地自己开车,而其他同志则坐公车。有时候只有两个人去开会,也要搞两辆车,很浪费。虽然主任也叫我坐他的车,但这毕竟是人家私车,我觉得不好意思。”西湖区人大法工委的一位同志向记者表达了这种尴尬。
事实上,与“公车改革”同时叫停的,还有2004年在杭州市下城区试点的“廉政保证金”试点。
根据方案,该区1500多名公务员,可与单位签订《廉政保证金承诺书》,自愿加入廉政保证金体系;参加者也可以在任何时候选择退出这一体系。廉政保证金账户由个人保证金和政府补贴两部分组成。区里将专门设立一个廉政保证金账户,保证金将每年从公务员的全年总收入中按比例扣除。
有关人士提供的计算范本是:一个22周岁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按照正常升迁程序,到退休时一共可领取超过14万元的廉政保证金。如果在任期内发生违纪违法行为,将扣除20%、40%直至全部廉政保证金。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系的郁建兴认为,“车改”和“廉政保证金”制度的初衷,就是让公务员在一定范围内享受到某些利益,而防止他们去侵犯更多的公共利益,其实就是高薪养廉的一种措施。“但从这次突然叫停来看,给公务员享受的利益边界在哪里,成为一个新问题。”
郁建兴表示,任何一项公共政策的实施,都有正面和负面效应,公车改革肯定有其合理性,但关键要对效果进行评估,不断调整。
毛寿龙则认为,公车改革还需要有一定的民情基础和法律基础。“这需要在制度上让老百姓参与公车改革的决策。保姆不能为自己买车,也不能决定为自己发车补。公仆自己为自己确定用车标准和车改方案,显然违背民主原则。”
据悉,四月份,浙江省纪委将派出专门的调查组就“公车改革”下去进行调研。
“和谐社会的基础在公平,无论公车怎样改,都要朝公平的方向上走。”浙江省纪委党风廉政建设室汪国政说。
-全国“车改”背景
1998年9月,国家体改委制定《中央党政机关公务用车制度改革方案》后,各地的公车改革陆续展开。浙江、江苏、湖南、重庆等省市都进行过试点,有的地方把公车拍卖,有的地方把公车组建出租车队进行市场运营;而对公务员用车则实行货币化补贴,补贴标准各地不一,有的每年补贴2400元到3000元,有的每月补贴300元到2000元。
目前,上海、浙江、广东、江苏、湖北、江西、黑龙江、辽宁等14个省(区、市)以及国家审计署、国家宗教局等4个中央国家机关进行了公车改革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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