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女,40岁,来加一年多,正在找工作中
华报记者:喜乐
写在前面:
也许因为我一直在写普通人吧,有时候会有一些读者打电话进来,想和被访对象联系,我自然一一尽责转告,却很少能如读者所愿。我也曾与受访对象讨论过这个问题,其实他们很矛盾。当然打来电话的读者无一例外都很诚心,可是设身处地去想,这样的一种交流方式并不容易被受访对象接受:双方信息完全不对等,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反复试探和反馈的基础上。所以我希望读者朋友能更多地通过我们的栏目进行交流。写这些只是希望大家体谅我们的受访人,体谅我这只传话筒。其实我们的采访对象只是我们千千万万移民的一个缩影,我们因为有着相同的背景,相似的经历,所以我们能够息息相通,荣辱与共。那么您的经历自然也会有人产生共鸣,有时候朋友们会说:我没什么好写的,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等过几年我成功了吧,那时候我好好跟你聊聊。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什么是成功呢?
一直希望有机会去写一个女人,一个平凡的女人,非常庆幸这次能够一偿心愿。于兰并不是我正式的采访对象,只是我在驾校听理论课时的一个同学。因为坐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些交谈,后来又有过几次接触,我才有机会了解她的生活,也才有今天这一个故事。第一次见她是在驾校的课堂里,一眼看上去,于兰还是很中国,象中国那种典型的中年妇女:衣服干净整齐,质地也不错,但款式相对比较保守;高高瘦瘦,但没有什么曲线,也没太多女人味;脸上化着妆,不过并不细腻,掩不住岁月留下的痕迹,口红显得有些太过浓重。
记得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大概为了强调什么举了一个例子,特别指出四十几岁的家庭妇女怎样怎样。相邻而坐的我和她不约而同有些愤愤不平,也因此有缘相识。那时候于兰刚来不久,一直在向我抱怨不适应不习惯。
以前在中国多舒服呀。我在银行,也不忙,每天没什么事做,轻松得不得了。我们那是小地方,谁都认识谁,就算不认识,转几个弯准能搭上关系。下班了也有人一起聚聚,出去逛街什么的也有地方去,商店都开到好晚。亲戚朋友都在身边。我们单位也好,常常有东西发,还有食堂,一份菜才几毛钱,多便宜,饭都不用做。这里可好,谁也不认识。晚上哪里都黑乎乎的,我连门都不敢出。又没有车,一张车票两块钱,合人民币十几块,太贵了,我出门都要算。这来听课还是借练车的机会让师傅送我来的,否则来回来去4块钱,合人民币快30块了。你说来这儿干什么呀。当初办出国,还以为国外多好呢,还没我家里好!早知道这样就不出来了。啊,对了,还得天天做饭,烦都烦死!一把葱就七毛九,累不说,吃也吃不起啊……
于兰比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行就回国吧。就算是听课,她其实也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皱着眉头。我自己也经历过刚来的艰辛日子,何尝没有比较过这一切呢?所以只是温和地微笑,偶尔表示一下理解,心里并不是太在意。我看过太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曾经坚定无比地梦想回国。然而在一轮一轮的徘徊和思想斗争之后,还是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买了房子,也许是因为回了一趟国,也许是因为爱人孩子,最终还是会接受这个美丽的国度。几个周末的课上完了,自然也就分手,不再有于兰的消息。
大概过了几个月,我到华咨处去咨询一些事情。居然非常凑巧地碰到了于兰,她样貌倒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表情有些悲苦,人也消瘦憔悴了一些,因为是冬天,她身上那件皮衣下摆很大,愈显得她高而瘦。她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咨询来的么?有没有咨询员空着啊?”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不过华咨处永远都是那么忙碌,轮到她还有一段时间,我于是坐下来和她聊天:“兰姐,最近忙什么呢?”
“唉,别提了。我真想回去了,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早知道这样,折腾来干什么呀,我后悔死了!我们是技术移民吧,连工厂工都不好找。我在衣厂打工。你知道老板多黑么?根本就没法干下去……是按件计钱,缝一条边才两毛钱,那,这样上去两毛钱,下来两毛钱,你说要不要两分钟?我们在中国又不是干这个的,根本就不行,慢得很。我一个月手脚不停才挣三、四百元,连房租都不够交。这还不算,老板还要克扣工资,总是不按时发工资,要迟两三个礼拜才发给我们。你说我们在国内哪干过这个呀。真是民工……连民工都不如!资本家就是资本家,从小就被教育资本家压榨工人血汗,这下有亲身体会了。你看看我这手!”
她伸出手给我看,是比较粗糙,但……我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也不比她好多少。不过我还是听得有些不忍,于是说:“华咨处有些帮助找工作的培训,你可以参加一下试试看,你以前不是在银行干会计的么?这边会计还挺热门。”“唉,根本就不行,我这么大岁数了,英语也不行,国内那些工作都是做熟了,跟这边完全不同。我学过那点都十几二十年了,还能记住什么呀……”我有些黯然,这样的困境又何止是她一个人呢?就算读了一个学位出来,一个词“经验”就可以把你拒之门外。也难怪移民里面有那么多自雇,什么房地产、保险经纪的竞争都称得上惨烈。我试着转移话题:“那……你今天来咨询什么呢?”
于兰稍稍迟疑了一下,带了一点决绝的表情说“离婚。”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有些尴尬,纵然我是记者,也无意于打探别人的隐私。话开了个头,于兰不再给我机会说话,也是不给机会让我和她尴尬吧,或者她真得需要倾诉,她就一直讲了下去。
我和我老公吧,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现在孩子都15岁了,按说也应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可……以前在中国我老公的脾气就不好,这我也知道。男人么,有点脾气也不是什么缺点。但是现在,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下去了。他打来了也找不到什么专业工作,你说我们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到一个新的地方来真是找罪受……他也一直打工,越打脾气越坏。回家就沉着脸,一句话不合就和我打架。是真打呀……你知道么?有时候做饭时吵架,他就拿刀威胁我,我怕啊……我真的怕他会做出点什么事来……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反抗……
于兰的声音有些抖,说得有些伤心,也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下,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了下去。
我吧,就是想问问能不能跟他分开,不是说这单亲妈妈能领补助么?实在不行,我这几年就守着儿子过吧,吃几年救济,等孩子18岁了,或者上了大学或者工作了,我就回国。这地方真是没法呆了……
我轻轻的说:“大姐,你自己多保重,这里有很多地方可以为妇女儿童提供保护,什么事情都会有解决办法。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些资料,华咨处这种机构也会有。”更多的话我没有办法说。我没有办法说因为文化的不同,我们华人妇女要得到相应的帮助有多么不容易:不是过不了别人,是过不了自己。我没有办法告诉她离婚对女人的伤害有多么严重,多么持久。我也没有办法对她说:有时候男人的暴力仅仅是因为他们面对的社会压力比女人更大。这一次临别时我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她,希望必要的时候能提供一些帮助,心情沉重之余也不免自嘲:还自以为学心理学的,有什么用?
一直我没有再打扰于兰,因为我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样一个状态。毕竟记者的职责并不是翻开别人的伤口去哗众取宠,用血和泪吸引眼球。
直到最近,她一个电话惊醒了我。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比较轻快,而且有了不少客套话:她想让我替她翻译一点东西。于是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天气很好,于兰的气色也好了一些,依然是有些太红的口红,款式保守的衣着。不同的是,衣服的色调亮了一些,质地很随便,她也不再那么在意自己的服饰。她整个人显得有活力了许多。我和她的话题是由她那些要我帮忙翻译的英文题引起的,不过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是按时间顺序继续吧。
我的婚呢根本就没离成。上次去咨询,我才知道原来这鬼地方离个婚都那么麻烦。什么效率?比较起来中国的效率真算高的。离婚一定要先分居两年以上,要么就得一方有错。他们说如果他虐待,我报警就可以。可是你说我们两口子快二十年了,我能报警么?报了警以后怎么过呀,我还能回国么?就算不回国,在这边被人知道了也不好啊。他要是被人逮走了,回来能跟我拉倒么?还不得恨死我了!再说了,我们还有孩子呢。还有我跟他分居也不算单亲妈妈。对了,最可气的是我就算是单亲妈妈也拿不到补助,说是银行有存款就不行。那我银行要是一点钱没有我这心里能踏实么?这几十年我们就那么一点积蓄,我不搁银行搁哪儿啊,我们这儿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
于兰说起来还是很生气,其实这些我都想得到。来多伦多几年,也听说几桩惨事,什么跳楼杀人之类。由于和精神健康方面的工作接触得比较多,我更清楚我们普通人要得到帮助有多么不容易。洋人习惯于法律规则,而我们更习惯关系和面子。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福利机构帮助的人并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群,而是最想得到帮助的人群。在我们身边,最需要帮助的人往往在苦苦挣扎,物质上或者精神上。
那时候我就是想和儿子一起过,守着孩子长大。可是那时候我没挣什么钱,我老公相对比我好一点,人家说就算离了婚孩子也未必归我。要是孩子不归我,那我还离个什么劲啊。我们又从同一个城市出来,小城市,离了婚也没法给亲戚朋友交待。出国出国,连家都没了。我翻来覆去想,还是算了吧,这不也就过下来了。不过经过这些我算是明白了,谁也靠不住,我还是为自己打算打算吧。我儿子喜欢这里,我看他是绝对不想回去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他留在这了,我将来就算回中国了,又指望谁呢?回去呆呆还不是要回来?
其实那份衣厂的工作我没干几个月,真是干不来,而且人人都告诉我在中国人的工厂里打工最没有希望。我就辞了工去读书。以前我干会计,但这里读会计那么多人,读起来也需要很久花很多钱,我也不可能有那份时间和精力。所以我读了PSW(个人护理),几个月就毕业了。就我这英语,我根本就听不懂,全靠下课以后自己看书,居然也就读下来了。现在我就四处发简历,找工作。我找的都是洋人的地方。当然了,我不是不想去中国人的地方,只不过……很难进去。我一个班上的同学,人家没有读完就去中国人的什么机构试工了了。一问,她的什么大姨呀姑妈呀都在那里,人家当然有机会。我们班还没有结业,我那些同学就有好几个已经拿到offer了。我也往那些机构递过简历,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人家知道你是谁呀?唉……而且,中国人的相关机构就是那么几家,数都数得过来,能有多大机会?反正,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中国人的不行,就找洋人的单位呗。洋人这种机构比较多,什么养老院,健康中心什么的特别多。我都已经有过好几个面试了。可惜我的英语不行。听不懂。每次去面试,我都是把可能问到的东西背下来。我要是知道人家问什么,我能想起来相关的一段话,我就能答好。我要是听不懂,他换一种方法说我还是不懂。或者我忘了书上的句子怎么说的,我就说不出来,但有时候能知道关键词。我就回家查书看人家能说什么,然后根据我的理解去猜他会怎么提问,再把这些问题用中文写下来。那,这些就是我写的中文,我想请你帮我翻译成英文。然后我让我儿子找洋人帮我念一下录了音,我自己就可以反复听,再把准备好的答案背下来。那我想下一次面试说不定就会好一些。
那些问题洋洋洒洒有好几十个。我有些惊讶,于兰真的改变了很多。我忽然就想到一个词:绝处逢生。我不得不钦佩这个平凡女人的勇气。我自己读完了大学学位,英文交流已经没有太大障碍,在申请洋人单位的职位时还会有些心虚,以至于错失好几次机会。她,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下这么大的功夫。我说:“我一定尽力帮你。但是你也知道,我对护理一窍不通,我的翻译可能会不够地道,你如果能请洋人看看,最好。”然后我认认真真地说:“我很佩服你。”
于兰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又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表情。
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么。我这岁数也不可能去读几年英语,读也读不出来呀。就一边干一边提高吧。我也知道我要提高到能用的水平还挺难的。可是,如果想在这边呆,这明摆着就是一个问题,我要是不去学,永远都是问题。我就想去试试,闯闯,也备不住我就能闯过去了呢,那我以后的路不就好走多了么……反正走一步说一步,我现在就是想先能通过面试,蒙混进去。进去以后再辛苦点也值得,总会越干越好吧。当然,也可能我再努力也不行,我的英语实在太差了。可是我不能去想我不行,那我的日子没法过了。我就得往前看,我得想我能行,我已经把自己逼到这了,没有什么退路,就闯闯看吧。
说完这些,于兰笑了,自嘲一样的说:“哎,放着中国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折腾什么移民,到现在,真是自讨苦吃!”
她的眼睛很亮,神情也相当轻松。这个于兰,虽然她的衣服还没有一年以前光鲜,但她整个人好像有了魔力,是希望?还是坚强?总之有一种力量打动了我,让我也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甚至跃跃欲试想做点什么。于兰,一个如此普通的女人,却又如此亮丽。她,也许依然清贫,但她绝对不再需要怜悯和同情;她,也许依然需要帮助,但至少我的帮助不再是因为好心,而是出于敬意。于大姐,祝你好运。
于兰的故事讲完了,我还想絮叨几句:心理学里有一个理论,讲每一次磨难都有可能促进人的成长,前提条件之一是这个磨难的程度要适中,要在当事人的承受能力范围之内。那么我想成长的第一步就是能够面对能够承受吧,任何麻烦只要我们去担当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他乡生活也是如此吧。谢谢您的耐心。
文章来源: 人在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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