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恶之人应该受到惩罚,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对恶的定义有些差异,惩罚方式也有所不同。古代、近代社会对恶的惩罚常常是砍头、押入大牢或打几十大板,这些方式被现代人认为是野蛮的、残酷的、非人道的;现代文明社会反对这种做法,代之以罚款、拘留、判刑--强制劳动改造、甚至枪决。在中国农村,抓到小偷小摸或是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流氓,受害者、联防队或是派出所往往要揍他一顿,以示警告。虽然这种惩罚手段不值得提倡,也不算什么大错,可是这种原始惩罚手段常被滥用,有时打得太重酿成严重后果,更多的时候并非对罪恶的处罚,而是企图通过“打”的方式让嫌疑人束手就犯即刑讯逼供,造成冤案。
在大城市的遣送站,为了防止潜在的犯罪事件发生,公安机关常常把那些没有暂住证、没有身份证的外来人员关进遣送站,每天给几个馒头充饥,拉屎拉尿在没盖的马桶里,地铺又脏又臭,还有虱子之类的寄生虫。各地的人都有,人多且杂,刚进去时不是受到统治里面的劳改犯(用劳改犯来管理)就是受到先进去的人的毒打、凌辱。那不是人生活的地方,有些拘留所、临时收容所也是一样,不过这都是暂时的逗留处,倘若条件好一点,有些出门游荡的好吃懒做之徒就会赖着不走,并且有时政府也无力解决大量的被遣送人员。
看守所、监狱不是暂时逗留处,关押的都是等待或已经判刑的牢犯或劳改犯,虽然这些人都是做恶或被认为做恶才关进来,既然已经决定要剥夺他们的自由,强制其劳动改造几年、十几年甚剥夺其生命,这样的惩罚已足以抵销他们的恶,更何况墙外的人们并非都是好人,墙内的人也并非全是坏人,也许惩罚他们的人有可能比被惩罚的人还恶。因此不要把他们折磨太久,不要把他们折磨太惨,这不公平,也不人道。
一、办案期限
看守所的日子太难熬,未宣判前心里又太焦急,牢犯们都希望早一点宣判,早一点有结果,早一点出看守所的门上农场,在看守所多呆一天就是多被折磨一天。虽然在看守所羁押一日也抵刑期一日,对这些农民牢犯来说,他们宁愿到农场去干活,能吃饱饭,谁愿意长年累月闲坐在二十多平方米的小监室呢。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92条:对被告人在侦查中的羁押期限不得超过二个月。第97条:人民检察院对于公安机关移送起诉或者免予起诉的案件,应当在一个月以内作出决定。第125条:人民法院审理公诉案件,应当在受理后一个月内宣判。第142条:第二审人民法院受理上诉、抗诉案件,从关押的那一天起应当在四个月内宣判。在我知道的那些普通案件,即只有一、两个作案、情节简单,或者是单一案子,能在四个月内宣判只有不到30%,五个月内能宣判的不超过一半,有一半普通刑事案宣判时已经进入第六个月,更不用说那些复杂的或流窜犯的案子。
侦查终结最多不超过二个月,普通案件大多都已侦查完毕才羁押被告人,大多数案件能在两个月内移交检察院,时间被拖延主要是检察院和法院,从案子移交到检察院至法院宣判,很少有案子能在两个月内完成,交通不便地区只能影响到侦查而不会影响起诉和判决。至于上诉案件耗时更长,我从没看到过哪一桩上诉案件能在一个月内审结,最短的是梁、吴破坏选举案上诉时间也要二个月,因为其家属为此案到地区不止十次,又有熟人在中院,并且没几天就到春节,无论如何也想在春节前出狱。其它上诉案一般都要半年时间,不服一审判决的许多牢犯不上诉的原因就是宁愿到农场多干两、三年也不愿在看守所多呆五、六个月,并且上诉被减刑的可能性又不大。
大多数案件不能在限期内审结,司法机关的理由是人手不够,不过这并非真正的原因,因为如果司法机关人手人够,也即意味着案件发生的速度超过他们能处理的速度,这样案件就应该越积越多。两个月发生的案件要三个月才处理结束,四个月发生的案件就必须花六个月才审结,依此类推,两年发生的案件要三年才外理结束,那么发生在第三年的案件都必须等到一、两年后才能审结,这显然不可能。一审判决大约都是六个月,二审判决也再需要六个月,下一批再下一批并没有变成八个月或九个月,说明案件发生速度与处理速度相当,不存在人手不足,倘若是今天的事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后天就只好拖到外天才完成。处理案件当然需要时间,一个人一个星期处理两桩普通刑事案应该没问题,否则《刑事诉讼法》关于办案期限的规定就毫无意义。案件常常被超期很长时间才审结的主要原因一是拖拉;二是“让他们多关一段时间才知道坐牢的滋味,以后不敢再犯法”或是“劳改犯嘛,想磨多久就磨多久,上诉不是件好事”;三是一种虐待癖吧。
为了避免在看守所受折磨,有关系的人就取保候审,有些是想早一点出那道门,也通过关系让公安机关、司法机关尽早结案,办案人员为了回报牢犯家属的厚待,尽快审结是必不可少的。
“附马”谢是看守所所长的女婿,他读书不多,可能只有初中水平,脑袋较机灵,感兴趣的东西如打康乐球、打麻将、下象棋等带有“赌”味他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好,不感 兴趣的东西如读书写字学起来又笨得出奇,跟我学几天汉语拼音只学到几个声母,并且过两天又几乎忘得一干二争。从四川出来打工什么都干,后来慢慢发迹,是个小老板,有了钱就忘掉自己姓甚名谁。喝酒的时候,因为别人的话他听不入耳,于是就把对方的牙齿打断两颗。他想私下了结,拿点钱打发,可对方不缺钱,告他故意伤害,我们有缘关在一起。
看守所所长比之麻小得多,可是这个王国的臣民以及他的大臣们被他统治得服服贴贴,附马应当受到优待。在监室里随地吐痰,我很婉转地说那看起来心里不太舒服;热天夜晚我睡地板,他睡我位置,中午休息我把他赶回其位置,他觉得睡在地板上人来人往有失体面,而拒绝午休,老黄想如果他在其岳父面前讲一句好话,以后的事情会方便得多,因为有这种那种欲望,并且我也无权干涉他们互换位置;只要他觉得热,到放风坝看盆里有水就往头上一冲,不管是谁接的水,看守所定时开自来水,每个人每天最多只有两盆左右,幸好他懒得洗澡;夜间又闷又热,他答应给“猴子”买肉,“猴子”就用硬纸板帮他扇风直到睡觉,干部问我谢为何买那么多肉,我说别人帮他扇风他就买肉请别人吃,也许是这一“告密”使我在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几乎看不到其岳父大人的好脸色;要是某个牢犯有小病竟然不起来早锻炼--围着12平方米的小风坝跑步,或有时只是跑得慢一点都有可能被拉出来上脚镣或跪地几十分钟,而谢不仅不跑,他睡在木板上时干部都不敢过来看…… 十天左右谢到伙房闲坐,一个星期后他取保候审。
大约一个多月以后,监室里的牢犯被五花大绑拉到法院宣判,他们看到谢也坐在观众席的前排上抽着烟,念到最后一个是:谢××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 ,直到此时牢犯们才知道谢也是来宣判,当然是缓刑。
岳父大人知道谢脾气暴燥,故意让他来坐几天牢(每餐都由岳父从家里带来),派出所石所长尽管也被判刑,可牢房是啥样他都没看到过。阿转因盗窃被石所长抓进来,他和小黄同一天被拉去宣判,阿转已进来了八、九个月,当然不知石所长在背后干了些什么。阿转被判一年,他回来时兴奋的原因并非没几个月就满刑,而是“抓我进来的石×也来宣判”,大家问那所长犯什么罪,阿转和小黄说:“念判决的时候,有强奸、伤害和贪污,可不知道为何判缓刑”。后来才了解到,石×与某姑娘发生关系,姑娘本有些不正经,虽然被控告,可罪名不成立,而检察院的起诉又写有这一罪名;至于伤害罪是他用枪把人打伤。被判刑,工作没丢,所长的位置却没有,他嫌工资低,没多久听说他辞职不干,买车跑生意。
重大复杂的案子办案期限被拖延,人们可以理解,许多单一的、简单的小案也要七、八个月才宣判,这只能解释为想让他们多受折磨。持刀抢劫的罗、朱、陈不仅把抢劫变成敲诈,把被抓获改成投案自首,从被关押到释放出狱仅52天,如果不是春节那段时间上班不太正常,他们可能还要被提前十天左右。张进了多次牢房,把人砍成重伤,两个多月也被处缓刑释放,倘若公安机关不等受害者出院就逮捕,或是张不请律师(在地区税务局当干部的父亲自己担任律师),以及张不等十天上诉期才释放,也许还更早。罗金偷牛没卖掉就被抓获,他的亲戚买了280元的拉面去送办案人员,被判缓刑,因为菲薄之礼,关了五个月才开庭,开庭后三个月才宣判,判缓刑释放,却已坐了八个月的牢;而与罗金同一天开庭的城里某小伙在第三天就宣判,他是因盗窃武装部枪支(有一支手枪未找回,同案都已释放。)和伤害被判二年。一个三天,一个要等三个月,农民地位低下,又习惯受苦,多受些折磨没关系,并且回家干农活也许更苦。
四个月就应该审结的案子在六个月后才宣判的例子太普遍,这里只举几例。小潘及同伙到河边问另两个小伙要烟抽,对方没钱就强行把衣包里的一百元钱拿走,七个多月后宣判,同伙判六年,小潘因未满18岁判五年。阿胜与同伙偷本寨一头年拉到牛肉加工厂即被失主找回,关了十个月才宣判,阿胜判一年,同伙缓刑。与阿转一起去宣判小黄是个品德好、勤劳、有正义感的小青年,他与同案小蒙来到C县帮罗家挖地,罗教他们学武术,并答应给他们买一套衣裤及适当的报酬,干了三个月,罗不仅分文不给,衣裤也不买,还曾带他们去偷别家的猪,因小黄、小蒙放哨时谎称有人来而未成功。栽秧季节快到,他们想回家又没路费,一天晚上,他们看到罗开柜子的钥匙串未取走,半夜假装起来练武,拿钥匙把香火拒抽屉打开,偷走650元,连夜逃走。罗本不打算告,一是怕小黄把偷猪的事讲出来,二是算起来罗还差他们工钱,衣裤钱共七百多元。案发第二天,计划生育工作队(派出所也去)到寨里办事,听说此事,罗就只好杀狗招待,顺便报案。公安机关热情很高,没两天,小黄、小蒙抓获归案,这小案拖了九个月才宣判,小黄一年零六个月,小蒙一年。小黄因看着别人下纸象棋被干部发现,干部叫下象棋的人出来时他也一起出来,于是被捆近一个小时,满刑时绳子印还没消失。洪开与其同伙密谋介绍两个妇女给两个四川民工,收奶母钱共2000元,车到半路两个妇女即下车,主犯独吞1500元,洪开分得130元,另一个同案分125元,两个妇女一个分125元,一个分100元,20元作路费。九个多月才宣判,主犯五年,洪开三年,另三人各两年。骗了130块钱。要坐三年牢,很值得,他们是在判决书已付印好三个月才宣判。同监室的小田案、黄案也是判决书付印三个月后宣判,不过他们只是多受折磨而已,而卜朗要是开庭后几天或一、两个月宣判就好了,那是在刑事诉讼法规定的期限之内,卜朗案95年12月开庭,案子被拖五个月即96年5月,“严打”开始。(第五章详述)
二、牢房之苦
在劳改场所,劳改犯们要干活,干活通常不是件愉快的事,有些地方很苦,有些地方较为轻松,有时还没有在农忙季节时在家里干那么累,只是由于干活时有监工,不积极担心受责难或惩罚,累的时候也不敢休息,部分人想减刑不得不拼命表现。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是欲望,精神上的压力使劳改犯们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尽管如此,比长年累月呆在牢房里要好得多,牢犯们最大的希望之一是能早一点上农场。
吃是人和动物的第一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是人和动物的最基本的需要,一旦人的自由受到限制或剥夺,人就会感到烦恼,感到痛苦,更不用说动物世界。笼子外的动物不受到诸如道德、法律法规、以及种种理论即框框套套的约束,能自由自在,顺其自然而生活,动物对自由的渴求比人更强烈,可是由于人类的妄求,大量毁灭动物世界的生存环境,还要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也许动物世界已超越人类的是与非,可是笼子里的动物焦躁不安的样子,它们一定痛苦,它们没有做恶,为何要被关在笼子里?因为“人类中心主义”。我们无暇顾及众生皆平等,而人人平等是我们奋斗的目标。人为之世界有了善恶,有了苦乐,有些人给别人带来了苦,他就是恶人,他就应该受到惩罚,不过恶人也是人。人有吃的需要,有自由的需要,这些基本需要现代人已基本得到满足,并认为是理所当然应得到满足。做恶之人被关进另一个世界,与世隔绝,沉闷无聊,没有自由与快乐,对于恶棍这不很过分,然而“饿牢”却与现时代极不相称。
一位老同学与阿妥挪用公款去开矿被骗,因此锒铛入狱,两人都由于营养缺乏瘫痪被取保,阿妥告诉我牢里的一些事情;到B县任教,下乡找到一位曾在看守所关了近一年的劳改释放人员,从他的叙述中,使我对监狱或称看守所有较深的了解,几个月后我亲自去体验生活。我路过C县看守所高墙外好几次,却没注意过墙内究竟是些什么。岗楼脚有两道铁门,进去是一大片空地和伙房,对面就是监室。有一道铁门进入小风坝,是吃饭、洗漱及活动场所,十一、二平方米宽。再有一道铁门就进入监室,过道直通对面右角厕所,左边是平台,平台上用木板当床,门上三米多高是楼上走廊,有一扇窗子,供干部巡视监房,对面四米高也有一扇窗子,下面就是一条深沟,即粪沟。
刚进去的一年多,中午或是傍晚关上监室的铁门,只有从天窗吹来的空气或者是从粪沟沿粪槽自下往上吹来的臭气。空气不流通,监室里干燥,抖衣服或叠被子等使得监室里的空间充满棉絮或棉灰,早上起来到小风坝一看头上就象是从弹棉房出来,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至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究竟吸进去多少棉灰无法评估。小风坝有水龙头,是定时把外面的水阀打开,水常常不够用,只好连洗碗水都拿去冲厕所,因为洗碗水里有饭,也就是有粮食,这些农村来的牢犯很忌讳看到粮食与污物混杂在一起。人有了欲望,就会有烦恼,为了满足欲望就可能会同别人发生争执。牢犯们要水洗脸、洗碗洗衣服,这种欲望不过份,可因水太少,常常因此而争吵不休,甚至拳脚相向,为了一点水,两败俱伤。无论是争吵或打斗,干部都要拉出去跪或是捆,有时还要上脚镣。倘若有足够的水,争吵、烦恼是否会消失呢,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有了足够的水,人们又会产生新的欲望,新的欲望得到满足,人们又还会再产生另外新的欲望,欲望会膨胀,永远不能满足,永远有烦恼、有争执。
除了接水、分开水而争吵,分饭时也会争吵。一天两餐,一餐一斤熟饭,菜里油很少,每天就只能吃这两餐饭,没有其它零食。农村来的牢犯一般都吃得比较多,这两碗饭只能半饥半饱。分饭菜时,那一碗多一点,这一碗少一点,因此也会争论不休,有时分饭菜的牢犯为了报复,就故意给别人少分一些以泄愤,有些因对分的人不满,故意挑岔的也有。每到月底吃肉,大家只好拈阄,问题并没完全解决,有些牢霸不拈阄或是拈阄时玩手脚,其它牢犯不敢讲。如十号室李×诈骗76万桐油款,在里面呆了三年才上农场,分开水、分饭菜他先要,或者是他们那几个人先要以后才较为公平地分给其它牢犯。正如法律法规制订的目的是用来惩罚或约束一般老百姓,而非约束特殊阶层。牢房里就象一座孤岛,因沉船而登上该岛的人都一无所有,为了生存,会因一支小虾而争斗,绅士风度荡然无存。
监室左边的平台上分为三格,每格可以睡下六个人,要是睡七个人,即三格总共睡二十一个人,则每个人分得的宽度比肩膀还窄,只好交叉睡或侧身睡。牢犯们谈不上团结,大多数的确是通常意义上的坏人,互不相让,大吃小,强吃弱,有些人多占一点,另外的人的“利益”就受到侵犯,争吵由此开始。怎样量都会有偏差,何况规则是人定的,会常常受到破坏。
在这微型世界里,人们的欲望很低,可什么都稀少,这群乌合之众常会为墙外之人认为是鸡毛蒜皮之事而争执、打骂。当你丢三个面包给三个乞丐,他们也许不会争吵,可是当你只丢给一个面包,他们会争抢你死我活,旁观者也许笑得前俯后仰,倘若我们处在乞丐的位置,有几个能保持绅士派头,倘若我们站在月球上往下看,这世界里的所有争斗同样滑稽可笑。沉闷、无聊以及无穷无尽的争吵使得牢犯们度日如年,倘若监室里可以做一些娱乐活动如下棋、玩扑克等或者有报纸看,牢犯们就少一些烦闷,倘若监室里关的不是二、三十人而只有其中的一半,人们不会为接水、铺床而伤和气,相互谦让,降低欲望,牢犯们可以和谐共处,然而有一些烦恼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无法抗拒,那就是厕所的臭气和难以下咽的饭菜。
监室里两扇天窗太高,外面的空气主要是从厕所沿水泥粪槽吹进来,吹进来的几乎都是臭气,尤其是当没有多少水把粪便冲进深沟的时候更是臭不可闻,空气不流通,厕所的臭气只有吹进没有流出。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许是由于臭气超出了人的感觉适应阈限,在监室里关几个月甚至关了几年的牢犯感觉还很灵敏,臭气永远还是臭气。白天到小风坝放风、吃饭、洗漱,小风坝四周是灰墙,三米多高,不提审犯人或是送饭菜时门永远关得死死的,也不透风,比监室还是要好得多。到了晚上关风,每晚十多个小时泡在臭气海洋中,“天降甘露,不拣荣枯”,没有谁能例外。天要下雨或吹风或是有人正在大便,越挨近厕所越臭,有时只好藏进被子里,无济于事,被子里外都一样,由于臭气熏天,不仅嗅觉、味觉难以承受,连眼睛都挣不开,偶尔还淌眼泪。关在里面已好几年的牢犯说我去的那段时间比原来已有些改善。他们刚进来时都在监室里吃饭,好久以后才转到小风坝。半年以前背后天窗下面的粪沟全用水泥盖死,臭气不能向空中散逸,只好全往监室里灌,有一段时间抓的人太多,每个监室要关三十一、二个,过道上都睡满人,睡在厕所边的人半夜醒来觉得脖子、脸上有什么东西,手一抓,原来是厕所爬上来的蛆。
我进去半年多前,新调来的指导员下令把粪沟水泥板打掉,臭气能往监室外的空气散逸,里面就减轻很多负担。一年多后,监室的铁门被换,新铁门下半部是铁条,上半部是铁皮,空气能流通;厕所也换成便盆,尽管有时没水冲,粪便全堆在便盆里,总的来说比原来要好。
把水泥板打掉,换铁门,换便盆,这些小小的改进是在这新看守所修建三十多年后才发生 。如果肯付出,一、两句话或一点点代价就会使许多人的处境为之一变。不知二十世纪末的中国是否还有哪些看守所象几年前C县看守所那样,伸手往脸上一抓,就抓到厕所爬上来的蛆。
三 生活
看守所或监狱关押条件一旦得到改善,牢犯或劳改犯就可以长久地少受折磨,而牢犯、劳改犯的伙食就不一定了。伙食会受到财政拨款的多少,市场物价的高低,干部管理的好坏而影响,时好时坏。83年的“严打”时被关进来的劳改释入人员说他们那时的伙食不算好,也不太差,至少每一餐都有油,有米饭(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吃。在农村,即使是二十世纪末,贫穷地区的有些农民没有油吃或吃的全是玉米面,或者马铃薯当主食,甚或有人粮食都不够吃。十多年后,中国经济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改善,可是牢犯们的伙食没有多少变化,有时更糟。牢犯们已被排出在世界之外。
已在七号室关了四年的魏说阿妥那一批有几十个因营养不良瘫痪取保外医,又死了人,上级特别重视,拨了一些钱来改善伙食。三天一顿肉,还有豆腐、粉丝、早餐,牢犯们过了一个月的神仙生活,当然这是因死了人、许多人瘫痪换来的,一个月后恢复原状,每日两餐。
我进去的前一段时间,十二天吃一次肉,每人能得五两左右,全是肉,运气不错,我碰上最后一餐。后来改成半个月吃一次肉,并且每份五、六两有一半是青辣椒、芹菜之类。半年后,改成每个月一次,延续半年多时间,再接着就是每月两次,直到我满刑。牢房里肉很重要,因营养缺乏导致的好几种病只要吃了肉就会好。除了吃公家的肉,有时干部也拿来卖,只是牢犯们大多没有钱,家里送来的几十元不到几个星期就用光,而且几个月才来看一次,有些家庭把被子、衣裤送来,可一分钱都没有,甚或有极个别牢犯其家属从不来送东西,因为有些人在家时本就好吃懒做,家里管不住他,让政府来管教。牢房里肉是最诱人的东西,每当吃公肉的日子就象过节一样热闹;每当干部卖肉,有喜有悲,有钱的人早早等在铁门边,没钱的人只好闻漂进来的香味,或者为了买肉吃,把衣裤、被子等折价变卖。监室里的跳蚤市场什么东西都很廉价,一件衣服或一条裤子只要能换半斤肉就成交,一床被子十多二十元钱;没钱买牙膏肥皂就把每月一、两次公肉卖给别人,甚至吃豆腐时也可做交易,一份豆腐一盒牙膏,这是“等价交换”。
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贪污还是盗窃,被关进监狱都成牢犯,都全被拉平,不应该有贫贱之分,不应该有等级之别。可是牢房不能绝然与世隔绝,牢犯们主要是满足吃的需要。人的高低贵贱常常决定于其是否拥有或是否能给予别人常人欲求的东西,因此牢犯中也有贵贱之别,取决于他是否有钱,更确切地说取决于其家庭是否常送钱来给他买肉或买吃的东西。因为干部有时拿肉来卖,有钱的就买,没钱就只干瞪眼,贫富之别就表现出来,可是干部不卖菜,大家都只能吃伙房送来的饭菜,干部不提供让你有机会暴露你的财富的机会,这时候众生皆平等。
二、三月份,主要是吃白菜,接着我们连续吃两个月的连花白,到了第二个月,一些牢犯吃不下,闻到那菜味都要呕,只能吃干饭,最后两个星期,菜不用分,想吃多少就舀多少,因为没几个人要吃,那时我刚进去,身体还好,勉强吃下去。连花白季节过去,吃了半个多月热白菜--夏季载种在玉米地里的白菜,最难忘也是最倒霉的季节之一是这段时期,热白菜里虫太多,怎样洗都洗不干净,菜桶里漂在上面是油星和“油渣”--漂在汤上面的虫。有一次我很仔细地数数我和黄斌两人打在一起的那一份菜,拈出来十五条小虫还没有找完,从那以后我用盐和昧精放在那虫汤里,泡汤吃饭,那菜就送人。由于那几天以及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常常用味精加汤泡饭吃或者买榨菜、辣椒酱之类下饭,以后的两年多我很少吃味精,也很少买榨菜和辣椒酱,这几样东西在看守所销量很大。牢犯们给伙房人员反映菜里虫太多,伙房就请八号室洗一天的菜,八号室的牢友们洗很认真,无奈那些小生物在菜叶里修筑家园,洗不掉,除非把菜叶子丢弃,那一天我又数数我那份菜,找到六条小虫,我以为已经找完,就吃了下去。两年后到伙房煮饭,洗菜时我热很仔细,不过那只是自我安慰,八号室那么多牢友都无能为力,我们只有一、两人洗菜,还有别的事要干呢,此时才体谅到伙房那些劳改犯自有苦衷,尤其有一、两次,卖菜的人太阳还未出来就去割白菜,夜晚从土里爬上菜叶子的鼻涕虫(刚下过雨时特别多)在菜兜里到处都有,干部不在时用自来水猛冲,打菜时桶里还是浮有“油渣”,把它舀丢。马粪外面光,监室里的牢友大喊:“你们伙房怎么舍得给我们这么多油渣”。
两个星期总算熬过,到了吃空茼菜的季节。空茼菜没有那些小生物,可很容易吃腻,要是闭着眼睛吃下去,热白菜是好菜,而空茼菜和连花白一样,吃腻了就会感到恶心,吃了一个星期,二十多个牢犯只有不到一半人在桶里面舀,最后两天,七号室剩下三个人吃空茼菜。
最痛苦的时期就是干板菜时代,干板菜就是把白菜浸在热水里然后晒干,在农村夏季吃干板菜是常事,可是我们吃的干板菜又黑又已发霉,有些人说那一定是小贩们卖不出去准备丢到垃圾堆里的。本来就没有营养,伙房又没有把它煮透,吃起来就象嚼干枯的树叶。混煮在一起的米豆已被小虫吃光只剩下豆壳,小虫虽多,没有白菜虫那样令人作呕,只是吃这些菜时牢犯们说:“与白开水一样有营养”。吃的人越来越少,开始是小半桶,后来是大半桶留给伙房来收桶的劳改犯提出来倒丢,拿去喂猪都不一定吃。不仅难以下咽,有些牢犯气味都不能闻,要到送饭时就逃回监室去躲难,等别人吃完饭再出来。吃的米是从仓库买来几年的陈米,煮熟的米饭看起来和生米没两样,一颗一颗不会粘结在一起,吹气都能把米饭吹散,谷嘴又多,一是难以下肚,二是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每一顿要吃几嘴才行,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那段时间生病的牢犯最多,我们以为剩那么多“菜”,剩那么多“饭”让伙房提回去,干部也许会改变一下换吃其它菜,干板菜没吃完之前大家只能忍耐--用生命作抵押。
时间不会倒流,一旦有希望就有了活下来的勇气,干板菜早晚有一天要吃完,最艰苦的两个多月又熬过去了,又吃两个星期的萝卜。同样到了第二个星期,萝卜味都不能闻,那气味会使人头晕,幸好有时萝卜里面还掺有一些黄豆,也能拌着吃下几嘴饭。
连花白、热白菜、空茼菜、干板菜及米豆、陈米、萝卜…… 这一时期共七、八个月,许多人生病,有些瘫痪,大家都能熬过那艰难时期也许要归功于每月两顿肉。痛苦一定会过去,看守所进入一个新时期,吃洋芋,也许是洋芋价格偏高,此后每月只有一次公肉。洋芋被切成厚厚一块煮汤,不好吃但有营养。有些拿半个饭换别人两、三片洋芋,有些则是一个吃洋芋,一个吃饭泡汤,配合默契,两边都有益。这是看守所最幸福的时代。
吃了一个多月洋芋,开始吃白菜。白菜是餐桌上最常见的蔬菜,营养学家们不知是要城里人减肥还是别的原因提倡人们多吃蔬菜。因连续吃两个月白菜导致了大劫难,死了三个牢犯,至少有三十多个被取保外医,那是恐慌时期,仅是七号室就有四个沾了光,我们监室爱锻炼,相比之下生病的牢犯要少一些。
四、疾病
人要是病了或者是残废了,那是渐变,不会引起多少注意,一旦死了人,大家立刻惊慌起来,因为生与死是突变,死不可能复活。看守所死了人,县级、地区级的政府、卫生部门、司法部门不可能象病残几十上百个牢犯那样可以坐视不管,这一次可惊动大驾。政府、卫生部门及司法部门都到看守所来表示关心,牢犯们很高兴,蛮以为会象两年前的大灾难刚过,地区立刻拨款改善伙食,过了一个月神仙般的日子。然而几天后即到元旦,元旦吃的公肉是历来最少的一次之一,“一月有一次,一次有一觜”。继续吃白菜直到次年三月份。
政府没有因死了人就增加财政援助,他们来调查后得出的结论是牢犯锻炼太少,尽管也有少数几位提到可能营养不良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从那以后每天早上都要围着十二平方米大小的风坝跑近半小时。原来吃大米,后来换成大米、玉米各一半,虽然玉米用机子磨碎后连糠一起蒸,比吃仓库的陈米要香得多。这一改革措施是看守所的一大进步 ,以后除了流感或其它小传染病之外,生病的不多。大浪淘沙,剩下来的都是强悍之徒,伙食没有多少改善,后来的几个月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月37元的伙食费只够买5斤猪肉,无论怎样精打细算,扣除米钱、水费电费、燃料费,每餐只有两毛钱的菜钱。况且那时正值修建南昆铁路,物价上涨,每月一到两次公肉吃已是一种安慰。有些县看守所碰不上节日,几个月都闻不到肉味。大灾难过去半年,伙食费终于上扬,从每月37元提到45元,管伙食的干部也比原来有经验,以后没再吃到干板菜。连花白、空茼菜、萝卜等是主要的蔬菜,尽管吃腻了闻到气味就要呕,也因看守所的关押条件有些改善,以后的两年要好过一些。然而物价时涨时落,谁也不敢保证将来就不会再出现干板菜时代及大灾难。
牢房是个特殊的地方,牢犯们患上的病也是特种病--牢病。刚进去一、两个星期,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头晕,有些会突然失去知觉,大便排出来就象羊粪一样成颗粒状,并且排便时很费力,这种痛苦折磨我一年多。我感到头晕持续一个多星期,倒是没有象其他牢友那样失去知觉,然而解大便时使我痛苦不堪,往往眼泪都被挤出来,卫生纸也常常沾有血迹,我原以为是体内的原因,经牢友提醒才知道是肛门被撕裂出的血,怪不得肛门常常有辣痛的感觉。三个月左右,肚皮开始麻木,胸闷,吃不下饭,喉咙又辣又烫,只能喝水,可是因为胃的消化能力太弱,连水也消化不了,喝下去的水就积在胸部闷得难受,每一餐倘若能嚼下去几口饭就是能活下去的希望,只要养命就得,这种折磨到第二年、第三年我又经历几次。肚皮麻木,胸闷,接着就是浮肿、四肢无力,严重的就是瘫痪,阿妥和我的同学就因此取保出狱。我瘫了近一个月,脚站不起来,用手撑能勉强站起,但蹲不下去,只要双脚稍弯曲,立刻就象散了架一样全瘫软要地,平路可以走,上下石梯子就不得不用手帮忙,小阿提比我惨得多,他的双脚瘦得只剩下骨头,他只有坐,脚手全无力,洗脸都要人帮忙,上厕所时都是牢友把他抬过去,前后有近四个月,要不是他还清醒,我们以为怕是活不成了。他的父亲送来50元钱,除了买一些牙膏肥皂之类余下的都拿去买肉吃;大约十月份,我哥送来几十元给我,逮捕前补发的两个月工资也已送到,我和阿提还有魏三人在一起吃,我们都逃过了那次大灾难。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魏在腊月二十三被枪毙。
那一年病的人一直很多,大家都还是熬过来了,到了年末即十二月份,五号室某天半夜死了人,第二天即有官员来探监,把重病号送到医院,阿伦和另一牢犯在医院死亡。那一段时间看守所十个监室至少也有三十个牢犯取保外医,取保出去后的情况不得而知。这次大灾难已过去好几年,可是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不免心生恐怖。
在此前两年,C县看守所刚发生类似的灾难,即阿妥被取保的那段时期。时间相隔没几个月,B县看守所的大灾难更令人毛骨悚然。一位曾在那次劫难中幸免的劳改犯说:“伙食太差,有些浮泡,浮泡过后就瘫痪,共死了9个牢犯,有些尸体被人领回去,没人认领的尸体我们就用白布包好抬到山上埋掉,有许多人被送到医院抢救,取保回家,回家的有好几个已成了植物人,因为牢犯不断发病,看守所把人全都放回家,只有少数几个重刑犯被抓回去”。他还给我提供几个变成植物人的家庭住址,我到距县城两、三里路的某村去查访,可是提到那人的名字时人们都不敢讲,有个中年人说:“我们不敢告诉你,因为公安局的人讲过要是谁乱传就抓谁”,我只好作罢。后来我又以写论文为借口到医院去查病历,那医生找了档案柜没找到,不过他还是答应我过两天再重新翻一下,也许他那时没有戒备之心。医生告诉我:“那些劳改犯患的不只是一种病,是综合症,主要原因是缺乏营养,缺少阳光以及缺乏锻炼引起,全身浮肿,四肢无力,严重时就会瘫痪甚至死亡。他们共死了9个人,又有四十多人住到我们医院,公安局不得不把他们全放回家”。过了几天我又去,那医生说:“那些病历后来都被公安局拿走,听说交到省里去”。我意识到自己是不速之客,知趣地离开医院大楼。人总是要死的,在牢里死去可能被认为是最没意义的,老百姓常说:“在牢里死掉连猪狗都不如”,的确死去的牢犯只有一张裹尸布。一位同事的哥哥在劳改农场死去,接到电报他去看时,没人告诉他尸体埋在哪儿,没有坟,更不可能有棺木,原来劳改农场也如此。死了的人当然不知道,活着的人常常就会去比较,“劳改犯之死是最可怜的,因为做恶,不得好死,一张纸钱都没有”。有些人死有余辜,许多人罪不该死,饿牢而死的人并非取决于罪恶的大小,越穷的人可能性越大。童年时候放牛上山,小朋友总爱说:“我们把牛打去王×坟那里”,“王×坟”成了一个山名,七十年代王×在C县看守所死去(其同案有一支手被用钢钎绞断),因为饿牢而死不吉利,尸体被领回,并永远占据那个山窝。二十多年后的二十世纪末,他们那个村又有一个在牢里死去。人多地少,已经没有哪一个山头、哪一个山窝能让给他,不能遗臭万年。
牢犯们都希望早一点结案上农场。到农场的牢友写信回来说那儿比看守所自由,饭吃得饱,每个星期还有一、两场电影,也可以做一些娱乐活动。牢犯们把农场想象成天堂,可是赵的叙述使大家都很沮丧。赵腿部有些残缺而被送回看守所,他说:“他们是去挖煤,吃饭定量,吃的苞谷米比我们吃的苞谷面还难吃,油也很少”。过了几天所长来训话:“你们还以为我们这里的伙食不好,告诉你们,某劳改农场吃得比这里还差,赵××从那儿回来,你们问问”。改革开放二十年,监狱里一直还过着毛时代的生活。
我与世隔绝了三年,出来后才知道曼德拉当了总统,拉宾被枪杀,巴西捧走第十五届世界杯,中国在亚特兰大金牌数第四…… 比上山挖土,下田耕地的三家村农夫们更是孤陋寡闻。本来打算学达磨面壁,可是源源不断的新犯带来米价肉价桐籽价,干旱暴两大冰雹之类的消息搅得我心烦意乱。每一年都是“今年农民又没有望头了”。这三年我也没白过,因为能有机会吃尽了苦头,也把一生所要生的病全在牢房里完成,并且悟出了“四大皆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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