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天安门母亲的贡献

丁子霖老师嘱我也给这本书写点甚么,“一篇序文或其他文字”,书已经四百多页了,很厚了,在这么沉重的文字上面,还能添加甚么呢?甚么都显得多余。但我又欲罢不能,也因了那四百页的沉重,没有不置一词的道理。我怕陷于“甚么也不做”的境地。

政府残暴民众冷漠
甚么也不做,就是冷漠,这个态度,正是丁老师和她们“天安门母亲”群体这十五年来所遭遇的。自然,中国政府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们(还有妻子们)的压制,不是冷漠,而是残暴,但民众对这些母亲之哭天抢地的沉默,恰是那残暴下面的冷漠铺垫。很久以来,我都把冷漠归于一种无奈,或时髦之谓曰“犬儒”,因为无人可以指责老百姓的沉默,更何况老百姓曾走上街头声援过八九学运,一场血肉横飞之后,你还能说什么?无疑,老百姓上街才叫邓小平动了杀机,共产党其实只怕老百姓,但他们不怕沉默的老百姓,甚至他们很乐意把老百姓都训练成他们的“西方敌人”的廉价劳动力。

十五年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们的挣扎,却还是沉默,于是这沉默就变成了一个成语,叫“熟视无睹”,所谓“熟视不睹泰山之形”,通俗地说,就是看惯了,只当没有看见。此意一丝不差地对应了英语里头的那个词:indifference,不感兴趣,冷漠。我忽然觉得,母亲们把嗓子都喊哑了、眼睛都要哭瞎了,毋宁她们是在喊叫这冷漠?毋宁,八九年六四长安街血迹未干时,徐珏七七四十九天身披白色衣裙骑车巡弋长街还是在宣泄悲痛,那末九七年忌日她一身黑色穿戴,自行车把左右两侧悬挂挽联,缓缓穿越长街去八宝山,无疑是在昭告天下,而警车摩托便在她与围观者之间筑起一道隔离墙 ...... 只要冷漠还在延续,政府决计不会理睬这些寡母孤女的。她们对此太清楚了,她们因而拼死也要发出声音,这声音是冲着沉默大众的。由此,我们便看到了“冷漠”的真相。

威塞尔(Elie Wiesel)就是到克林顿的白宫里去唠叨这一条,“冷漠的危险”(the Perils of Indifference),一个著名的演讲。他回述五十四年前,一个犹太男孩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看到前来解救的美国大兵,他还听不懂英语,却看懂了士兵们的眼神,那里面的愤怒和同情,令男孩永生难忘,他说千年之末回望二十世纪的暴戾、荒诞,就是因为没了这种愤怒和同情,只剩冷漠。他发表这个演讲时,正值耶路撒冷频传自杀炸弹,我记得电视晨间新闻里人肉炸弹不断,心想,一天没有新鲜感就难受的美国人,是何观感?大概早就听腻了,见怪不怪,所以冷漠常常不是故意的,而是一种麻木,但威塞尔怕的就是这一条。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此类悲剧从中东版本复制成中国版本,犹太人换成“法轮功”修炼者,人肉炸弹换成中国警察,而全世界的看客换成中国看客,政府嗜血式地镇压修炼者们,其疯狂随着民众的冷漠程度而升级,演出权力无限泛滥的一幕。但中国晓得威塞尔那篇讲词的人,大概寥寥无几。

威塞尔说得透澈却是欲哭无泪:“什么造成了冷漠?冷漠不可避免的后果又是什么?冷漠是不是一门哲学?我们能信奉这门哲学吗?有没有可能将冷漠作为优点、当身边的世界历经惨痛的巨变之时,为了保持清醒的头脑、正常的生活、享受佳肴与美酒,是否有时冷漠也是一种必须?理所当然,冷漠也颇具吸引力,甚至可以说十分诱人。对牺牲者视而不见确是容易得多了。避免对工作、梦想与希望的粗暴打搅也使我们轻松很多。毕竟,陷于别人的痛苦与绝望中非常尴尬、也很麻烦。然而,在那些冷漠的人心中,他(她)的邻居不占任何分量,因此,旁人的生命没有丝毫意义,他们潜在的、甚至是清晰可辨的痛苦都引不起任何兴趣。冷漠使别人变得抽象。”

他仿佛不止看着耶路撒冷,他也看到了北京,还有上海。

文明乃是与人类惰性作拉锯
以威塞尔的诺贝尔奖得主身份来说这些重话,形同一次文明的宣言。冷漠,照英文的含义有“喜新厌旧”之义,则它便近似天性,文明乃是同人类的惰性作拉锯。喜新厌旧就是遗忘,犹太人以拒绝遗忘来改变他们在这世上的命运,Holocaust(灭绝)之后五十年来,他们见证屠杀见证历史,成效卓著,但一出五十年,人类的忘性又占了上风,所以犹太精英们忧心忡忡。再说,世界上的人们是否真的接受他们这份文明遗产?现在可以看到俄罗斯人熬出七十年马列劫数后,承接了犹太人的这份遗产,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记录了他自己的集中营经历和二百二十七个难友的口述、回忆和书信,后继者继续寻找史达林暴政下的受难者,出版了刻录一百三十万人名字和简历的光碟。中国的“天安门母亲”群体,可能是迄今第一次与历史同步做出见证的受难者,丁子霖的第一份六四受难者名单,包括九十六位死难者、四十九位伤残者,一九九四年六月一日在香港出版,距离大屠杀不过五年。

丁子霖在这第一份受难者名单的序言中写道:“我不能眼看着那些与我同命运者的苦难熟视无睹!在这个充满着自私、势利、冷漠的世界上,他们正承受着失去亲人而无人过问、无处诉说的痛苦煎熬。他们成了被社会所遗忘甚至被遗弃的一群。面对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别人可以合上眼睛,闭上嘴巴,我却不能。”她和难友们无意间替中国文化承接了一份珍贵的文明遗产。中国文明没有见证的传统,杀戮、流血、崩溃,都是周而复始,两千年走不出中世纪。自天安门母亲开始,中华民族不再对屠杀沉默了,这个代价就是蒋捷连、王楠等那样年轻的生命。母亲们献出了儿子才换来这样的文明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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