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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年代回忆:为了吃,理性全丧失

 2005-10-27 07:36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一九六O年九月,我在北京上初一。这年冬天毕生中第一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

吃饭严格按定量吃。男同学们定量大都三十斤左右,女生大都二十八斤。每天大约一斤粮食。听起来似乎不算少,但因为那时候副食很少,整天就是盐水熬大白菜帮子,没有肉,没有油,肚子里总觉得空荡荡,靠这点定量,根本吃不饱。那时候,我住校,给饿成了猪,脑子没别的念头,整天就想着吃。同学们见面最主要的话题也是聊吃,聊各种解饿之道。聊学校附近哪个饭馆馒头个儿大,哪个饭馆汤面条给得多;哪个饭馆的粥做的稠。

商店里卖食物的柜台一空如洗,连糖块都很少。往日从没人买的糠萝卜,沾着好些泥巴的干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年按本定量供应,每户只卖几棵,多烂的菜帮子都有人抢着捡。每人凭本一个月能买二两白糖,二两油。猪肉、盐、火柴、肥皂、芝麻酱、粉丝……全要购货本,限量供应。过春节时,每人凭本可买三两瓜子,不要粮票。花生根本见不着,据说全出口换了外汇。

中学男女生都被就惨了
为贯彻市委劳逸结合的指示,学校体育课、生产劳动课全部停上,老师甚么作业也不留,并取消一切课外活动……每天下午只上一节课,班会也极少开,让学生们早早回家。我的学校师大一附中地处和乎门,宿舍靠近西单。晚上上八七点钟,西单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饿着肚子,谁有精神逛街?

上午上第二节课时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到上第四节课时,连有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老师非常理解,下课钤一打,准时下课,一分钟不拖。没等老师离开教室,男女同学们都飞快地冲向食堂,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饭也有技巧。我觉得细嚼慢咽,饱感不强,必须狼吞虎咽,几分钟吃完,才有吃饱感。因为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渐渐往里填更有吃了东西的感觉。结果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吃饭特别快。而且一见了饭,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尽量多吃,恨不得把三天的饭都吃进肚,非要撑得胃部疼了,才罢休。

每天一斤粮食,三顿饭到底怎么分配吃最不饿?这是我和同学们经常切磋的问题。我试过二四四(早二两、午四两、晚四两),又试过四三三(早四两,中午和晚上各三两)、一五四(早一两,午半斤,晚四两)、三三四(早三两,午三两,晚四两)……还试过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经过反复比较,最后还是采用了三四三的吃法。有人说喝稀的比吃干的解饱,我曾试过早饭喝三两粥。当时是觉得挺鲍,可尿几泡尿后,依旧饿。

粮票如生命,钞票不值钱
每人都饿得眼冒金星,粮票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没粮票寸步难行,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通行的规矩。无论亲戚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丢一斤粮票可比丢十块钱还糟糕!记得听同学们说过:某某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粮票而自杀。

尽管在北京市内大街上你看不见乞丐,也没有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表面上社会秩序有条不紊,安安静静,但后面却是强大的国家机器在高度防范──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从早到晚,荷枪实弹的军人两个一组四处巡逻,深夜也不例外。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等豆制品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连买红薯也要粮票,买一斤要四两粮票。借粮票象借钱一样,必须有借有还。同学间就有为这几两粮票吵翻脸的情况。

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油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带饭,又有点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五分钱的糖精火烧,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可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吃掉。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蓬头垢面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碗。还把桌子上剩下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的有微味的土豆皮,掉在地上的粉条,全捡起来吃掉。

陆平患浮肿病,刘少奇女儿被饿昏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甚么也没心思干,就琢磨着吃。那年冬天,连水萝卜都买不到,偶有在副食店里碰上,立刻排长队买。往年冻柿子多得没人理,现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为了解决吃饱问题,人们挖空心思。摘榆叶、挖野菜、捞水草、抓麻雀、养兔子(因兔子繁殖快,只吃草)。据说一只兔子可以换一辆自行车。不少机关还组织人去内蒙打黄羊,但黄羊肉分到每人头上,只够吃一两顿。

记得当时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宣传得沸沸扬扬。我对小球藻充满了希望,以为能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大大失望,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生产。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

我对付饥饿的着儿是把皮带勒到最紧的一扣儿,让胃的体积小一点。喝完粥后,也像饭馆舔盘子的一样,把碗舔得团光。刷碗时,连刷碗水也喝进肚,因为里面有粥的残渣。

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饿得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父亲是北师大的校领导,有些照顾,但他也患了浮肿病。北大党委书记陆平也得了浮肿病。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说,困难时期,她也曾被饿昏过。

一般老百姓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我由于住校,比一般同学更挨饿。走读的天天回家,即使饿,到家也有机会再吃点甚么,能回旋一下。我一天到晚,只靠学校食堂那几两粮食为生。食堂铁面无情,馒头、米饭、窝头二两就是二两,绝不会多给你一口。所以老是饥肠饥肠辘辘,饿得晕头转向。

父母和孩子之间被粮票划出了深深界限让我终生难忘,起码我们家是这样。只认粮票不认人。不论谁来吃饭都要交粮票。保姆坚决执行父母命令,要吃饭必须交粮票,用小秤称米,按人头做饭,一人一碗,每碗或二两或三两米,雷打不动。我常为交粮票的事跟保姆争吵。

吃掉姑姑一家三口的一顿晚饭
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天气很冷,我饿得全身发虚。怎么办呢?又萌生了去姑姑家蹭饭的念头,虽然觉得自己吃姑姑太狠了,前几天刚去了一次,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到姑姑家吃晚饭有两个好处:一可以吃饱,二可以给自己省下三两粮票。姑姑家离学校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姑姑还没下班,她给我打开家门后,又去大院里的托儿所上班去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人,本能地来到厨房,一眼发现姑姑蒸了两笼屉玉米面团子(有菜馅的窝窝头)。心里暗暗自语:“姑姑啊,我先吃点吧,实在饿得不行啊!”拿起一个,狼吞虎咽吃掉。吃完后饿得更厉害,又吃了第二个。这两笼屉窝头团子是姑姑一家三日的晚饭,可我却甚么也顾不上想,好像快饿死的人见着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丧失。本来想给他们留几个,可一吃起来就控制不住了,吃完一个,还想再吃一个,嘴就不能停。结果不一会儿功夫,两笼屉菜园子全被我吃光,足有二斤多。

我这才觉得自己很缺德,这是他们老两口和一个儿子的晚饭呀!

当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低声说:“姑姑啊,我把菜团子全给吃了。”

姑姑苦笑了一下,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有。

至今,已过去四十多年,偷吃了姑姑两笼屉窝头菜团子的事还历历在目。

记得六O年困难时期我还偷吃过哥哥买的点心。天天半饥半饱的状态使我遇见了吃的,控制不住嘴巴,中间不能停。如同尿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

哥哥周末买了一包点心,舍不得吃,锁在抽屉里,想留着慢慢享受。我闻见了点心的气味后,趁哥哥不在,撬开了抽屉,把一包点心全吃光了。哥哥回来后,我向他承认我吃完了他的点心。哥哥脸色悲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无语。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哥哥已经饿昏了两次。一次在教室,一次在家里。

初一初二年级,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下度过的。吃是脑子里最经常盘旋的念头。对女生的朦胧好奇大减,吃饱饭比想女生更重要。

(马波:北京作家,多名老鬼.老作家杨沫、之子。)

(开放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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