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深知民间和网上对媒体颇多尖锐批评,批评媒体缺乏诚信,尤其批评媒体对重大事情或隐瞒不报,或混淆视听。我同意这些批评,也曾撰文不以遗力地揭露过媒体的欺骗。但我仍然相信在凄冷黑暗的铁屋里,总会有点亮火柴的女孩;面对无冕之皇的华丽新装,总会有说了真话的男孩。尽管火光微小,尽管人微言轻,但他们是不可忽略的存在。因为他们代表了希望和真实,而这是最有生命的。我也曾写过一首诗,最后几句是:“即便我受骗一千次、一万次,我也坚信:总有一朵花是香的,总有一片情是真的,总有一滴血是热的,总有一颗心是金的!”正因为有这样的信念和痴情,所以我对感动我的人物毫不掩饰我的泪水,任它夺眶而出。况且我还认识其中的一些人物,比如陈健,很多年前我就在黑龙江逊克县双河见过他,早就闻知他为金训华守墓之事,此事在当时和现在都争议甚大。另一位是这次的颁奖嘉宾徐本禹,他同时也是《感动中国》2004年度人物,我曾想对他和他支教的小学有所表示,但他婉拒了,他发来的短信至今还很珍惜地保留在我的手机里。他当初和现在都感动过我,所以我毫不怀疑他的真实性。
虽然举国上下的污秽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但仍然有很多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洁灵魂。
我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
河北一老人白芳礼,在生命的最后19年,即从他74岁开始,用蹬三轮车积攒的近35万元,陆续资助了300多名贫困学生。他自己的生活如同乞丐,一日三餐经常是两个馒头一碗水。有一年他到南开大学捐款。学校要派车接他,他说不用,可以省下汽油钱给贫困学生买书,自个儿就蹬三轮到了学校了。在捐赠仪式上,老师把这事一说,台下一片哭声。许多贫困生上台从老人手里接过资助款时,双手都在发抖。去年9月老人去世了,终年93岁。
四川农村一患白血病的女孩佘艳,原是被一农民捡来的奄奄一息的弃婴,长大后非常聪明乖巧,很小就会洗衣烧饭,学习也很刻苦努力,不幸于2005你们5月患上急性白血病,因家境贫寒以及她的十分懂事,她决心不再给养父增加无力承担的重负,便放弃治疗,小小年纪就自己安排自己的后事,在病床上偷偷写下遗书,嘱咐后人将世界各地捐赠她的57万救命钱,分成7份,转赠给其他无钱治病的白血病小患者。一群署名“全世界爱你的人”在“我们的孩子佘艳之墓”的墓碑上镌刻着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来过,我很乖……”她死时只有8岁。
真是感天动地!此时此刻,我在转述以上这一个特别老、一个特别少的两个人的特别感人事迹时,仍然热泪盈眶。我相信他们感动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虽然他们不是“年度”人物,但他们是超年度的,至少在我心中永远活着。
被我感动的大都是极为平凡的人:民工、农民、教师、学生、一般的公务员、普通的老百姓。有些入选《感动中国》的年度人物,我并不那么感动。比如有些官员之所以入选,只是因为在现今的官员队伍中像他这样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而他的那些“美德”也实在是他的本职工作,是应尽的义务。至于体育冠军的入选,则是把追星当作了“感动”,何况他们的“拼搏”和“贡献”早已得到“荣誉”和“金钱”的巨大补偿。他们入选的更主要原因是政治的需要,是政府的作秀,而入选标准当然也不会离开意识形态的一定之规。这也是历届《感动中国》年度人物的评选中,始终没有知识分子的缘故。
我所说的知识分子不是袁隆平、黄伯云等那些技术型的知识分子,他们当然也是人中之杰,值得尊敬。我说的是“公共知识分子”,是指那些具有公共性、批判性的知识分子,他们除了有自己专业知识和特殊技能,还能担当道义,介入公共事务,捍卫自由民主,揭露权力黑暗,成为社会良心。这类知识分子难道没有吗?难道不感人吗?
2004年一家媒体就曾评选过“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推出50人的候选名单,但立即遭到另一家有背景的媒体的打压,于是这一活动就不了了之,销声匿迹。50人的名单中,是否所有的人都可称之为“影响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大可商榷,但其中也确实有人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如顾准、张思之、江平、邵燕祥、袁伟时、龙应台、刘军宁、高耀洁、丁东……他们确实在某些方面影响过中国,也令人感动。当然这类“公共知识分子”绝不止其数,如医生蒋和学者李,前者在中国最危险的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大胆揭示真相,震动高层,使之不得不采取得力措施,拯救生灵。后者在耗费巨资举办的政治狂欢节中,写下宏文《风雨仓皇五十年》,襟怀坦白,大智大勇,真的是感动中国,令人泪下!最近以来还有以高、浦为代表的律师,以李、卢为榜样的报人,以及始终未放弃责任、未放弃抗争的作家刘、余等等,都是影响深广、感人至深的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可以感动中国,但权势者惧怕这样的感动,并且阻止这样的感动,因为他们担心这样的感动会给自己脸上抹黑,而他们所操办的感动则能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最近阅读董健先生的《跬步斋读思录续集》,再次证实知识分子的令人感动。董健先生在书中忧愤于腐败的教育和失魂的大学,主张“立人”为大学之本,开拓精神为崇高使命。这精神为:怀疑的精神、批判的精神、超越的精神、追求真理的执着精神。因此他敢于揭露校园内黑幕,敢于在教育大臣面前指陈教育弊端。须知董健先生本人便是大学副校长,他如此放胆直言,乃是自暴家丑,自揭内囊,这是置既得利益于不顾的牺牲,是不惜遭到上司和同僚压力的勇气。董健先生在和《世相偶揭》和《招戏剧之魂》等几辑中,还把批判的矛头伸向校园之外,他透视某贪官的心理,揭露金大侠的虚伪,他忧虑流行文化对公民意识的颠覆,呼吁将人类文化精神注入当代文学和当代戏剧中……凡此种种,无一不展示了作者的公共性和批判性,显现出他充沛的人文主义精神。正是这种精神,让我心怀感动。虽然我不敢断定董健先生的这本书,能否感动整个中国,但我敢断言,它定能在知识界、在校园内引起共鸣。
董健先生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跬步斋”,跬步,乃半步之谓。我理解这不是董健先生的谦逊,而是他的诚实,就如他在书中诚实地承认他在大学时于“红”“白”之间的彷徨,诚实地自责他不把以前错误荒谬的文章收入集子中的不坦然。取名“跬步”也是诚实承认他在追求中国进步的道路上只是迈出了半步,还未能大步前进。与那些犹豫彷徨、裹足不前的知识分子相比,董健先生的这种老实态度也令我感动。可是“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我深信董健先生老而弥坚,志在千里,定会大步向前。如果每个知识分子都能像董健先生一样在政治民主的大道上迈出“跬步”,那会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力量!
前几天,董健从南京打来电话,说起最近媒体的一件大事,还说起龙应台为这一事件所写的文章。他说,事情发生在大陆,质疑和抗议的声音却来自台湾,怎么大陆就无声息呢?董健先生说,他为此感到耻辱,为自己的失语、为自己的缺位感到耻辱。我听后,默然良久,也感到耻辱。我之所以说起此事,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董健是一个什么样的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写的书能不感人吗?
2006、2、18晚于上海善作剧楼
新世纪(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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