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女矿工13年悲惨井下人生
如果没有这次矿难,也许还没有人知道,还有这样一群女矿工存在。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东塘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9名遇难者中有4名为女性。
这些遇难者中最长已在井下工作了13年之久。矿难带来的悲痛尚未散去,而当地一些以挖煤为生的女性,又在为将来的生计担忧了。
4月7日,在冷水江市东塘煤矿瓦斯突出事故中获救女矿工李初娥介绍当时情况。
李初娥半卧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拿起一根鸡腿。
丈夫梁长青———一个长着连腮胡的中年汉子,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鸡汤坐在病床边。
李初娥两次喊着“姐姐、姐夫”,哽咽一会后,突然朝丈夫怒骂咆哮。梁长青始终默不作声,满含忧虑的眼神注视着妻子。
18天之前的矿难,让她至今常被突然而来的头痛所困扰,与之相伴的是歇斯底里的情绪激动。
4月6日,湖南省冷水江市东塘煤矿发生瓦斯突出事故,当日下井的14名矿工中有6名为女性,9名遇难者中有4名为女性。其中,就有李初娥的姐姐李初莲。
40岁的李初莲已在井下工作了10年。与她同日遇难的赵平姣,挖煤史已长达13年。
姐妹矿工
姐姐最初是开绞车的,但是只有300元一个月。于是去挖煤。到后来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李初娥对与姐姐李初莲的最后一面记忆深刻。那是4月6日下午15时许,姐妹俩吃过中餐后便下井。由于一个班要持续8小时,李初莲一再叮嘱妹妹多吃一点。
她们要上的是中班,从白天15时至晚上24时。
李初娥是推车工,在离井口较近的大巷上班,李初莲做“背拖拖”,在最底下当头作业。姐妹俩就在大巷分手。
到晚上10时许,李初娥听到“铿铿”一连串沉闷的巨响。
旁边人说:“莫不是突了?”李初娥心头一紧,马上想到还在底下的姐姐、姐夫。很快,浓烈的烟雾从井底冲上,李初娥慌乱中不知所措。幸好一名男矿工从下面跑了上来,拉着她就往外面跑。
4月24日,李初娥至今仍躺在冷水江市人民医院。
瓦斯中毒和经历的恐惧给她带来不时发作的头痛。但对她而言,姐姐、姐夫的死远比瓦斯中毒给她带来的伤害要大得多。
据旁人介绍,姐妹感情一直很好,而双双家庭贫困。对于家境更差的妹妹,姐姐李初莲一直倍加关照。数年前李初娥生了一场大病,就是姐姐出钱治愈的。
在外人看来,姐姐李初莲生性好强,不愿比别人差。
1990年,李初莲生下女儿,与此同时弟媳也生了一个儿子,公婆给孙子的是200块钱,给孙女的却是200斤粮票。李初娥说:“姐姐把粮票一直收在柜子里,至今没有用掉。”为了赚钱养家,年仅40的她已下井挖了约10年的煤。
李初娥告诉记者,姐姐在煤矿做过许多活,也跳过好几家煤矿。最初是开绞车的,但是只有300元一个月。于是去挖煤。到后来就去做最辛苦的“背拖拖”。
井下人生
在井下,没有男女的差别,大家都是黑煤堆里摸爬滚,而收入都是按计件的,“吃不消你就别干。”李初娥说。
李初娥第一次下井,就是姐姐带着去的。
2003年,李初莲看到妹妹在家闲着,就介绍她也到东塘煤矿里来做事。从来没有下过井的她也没有接受任何培训,发身劳动服就开工了。
“我感觉就像到了地狱。”李初娥说,井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矿灯照到的一片是亮的,凉飕飕的风在巷道里吹来。李初娥一直怕鬼,巷道四周没人的时候,寂静无声,她说自己害怕得腿都发软。
李初娥是做推车工,就是推着载满煤的绞车顺着轨道出来,一个班上来,全身都沾满煤灰、汗水。地面的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洗澡时照镜子才发现,自己除了牙齿和眼白是白色的外,其他地方都是黑的。
“姐姐‘背拖拖’才真苦。”李初娥说,与姐姐相比,在上面的大巷里推车相对是很轻松的。
“背拖拖”当头(矿井产煤掘进地)是不通风的死角,稍微运动就气喘吁吁,人站在里面几乎伸不直腰。而且一“拖”煤有200来斤重,要从头拖到绞车边再装车。
推车轻松,就只有七八百块钱一个月,而挖煤和“背拖拖”很辛苦,就能收入上千元。
李初娥说,自己经常感觉下井很累,但姐姐几乎从不叫苦。
在井下,没有男女的差别,大家都是黑煤堆里摸爬滚,而收入都是按计件的,“吃不消你就别干。”李初娥说。
在当地,女矿工并不少见。在东塘煤矿就有10来个女工下井,这次事故中下井的女工就有6个。在周围的其他一些煤矿,差不多都有女矿工。
虽然很累,但是对于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月能挣个几百一千多元收入,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农村女人是又耐劳又不怕脏的。”李初娥说。
没多久,李初娥也把丈夫介绍到了东塘煤矿挖煤。
坍塌的李初莲家
“棺材里放的都是几件破衣服,李初莲平时很节俭的,人死的时候该穿新衣服啊。”
半山腰的一坯房子,一半是土砖,一半是红砖。没有人,大门紧闭,门扣上拴着一尾青竹竿。
一架葡萄攀着屋檐爬到房顶,静静吐着青绿。狭窄的坪里,半人高的一株绿色小树开着残败的红花,蜜蜂嗡嗡盘旋。
透过窗户,室内一片凌乱。堂屋神龛前的桌子上,置有几沓纸钱和半瓶白酒,里间电视机旁的一对黑色镜框,嵌着夫妇的遗照。窗下的筐内,堆着满是煤灰、磨得穿底烂帮的矿工鞋,起码有几十双。
这就是李初莲的家,她的丈夫陈峥求与她同时遇难。
“这个家已经差不多倒了。”4月23日,一位赶着牛路过的邻居告诉记者,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外面读书,如今家里只有一个78岁的老父,病了,医院打针去了。
据村里人介绍,矿难中井面发生塌陷,李初莲尸体至今未能挖出。按照农村习俗,下葬的是一具空棺木,里边用稻草扎着的草人,一旁置有几件衣服。
“棺材里放的都是几件破衣服,李初莲平时很节俭的,人死的时候该穿新衣服啊。”邻居一位大妈叹息。
丈夫陈峥求是东塘煤矿的安全矿长,以前只有几百块钱一个月,今年涨到每月1200元,但才领2个月就出事了。
李初娥解释,安全矿长挂名是矿长,实际上就是安检员,连矿工的待遇还不如。
而家庭负担却不轻。上有78岁的老父;下有17岁的儿子和16岁的女儿,且均在职业学校读书,每年的总开支近两万元。
除了,李初莲还承担了娘家的经济负担。娘家有70岁的母亲和一个36岁的痴呆弟弟,两人长期居住在李初莲家,由她照料。
4月23日上午,李初莲的母亲带着痴呆儿子离去。邻居认为,“估计是回老家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没人管我了。”在该村里一私人诊所里,李初莲的公公老泪纵横。这位78岁的老人得了肺炎,咳嗽之间难掩丧亲之痛。
13年挖煤路
赵平姣现年48岁,已经在井下工作了13年。“老婆是累到死的。从嫁到我家里,她就没享过一天福。”
当地政府一份汇报材料称,遇难者中年龄最大的是赵平姣,现年40岁。
其丈夫陈达初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赵平姣现年48岁,已经在井下工作了13年。
“老婆是累到死的。从嫁到我家里,她就没享过一天福。”两人于1979年结婚。完婚后的第一件事是建新房,家中为此负债数千元。而当时,陈达初以挖煤为生,月收入也就五六十元,相对于债务、日常开支等无异于杯水车薪。
当时,赵平姣也在外务工,当过建筑小工、装煤工,也做过养猪、酿米酒等工作,有一年还跑到北京一家酒店做洗碗工,但收入都很低。
陈家膝下有一女一儿。至1993年,女儿9岁,儿子7岁,相继进入上学年纪。为维持陡然增加的开支,赵平姣也提出下井挖煤。陈达初开始不同意,拗不过妻子的一再要求,就答应试试。一试,就是13年之久。
在去年,家人劝赵平姣别下井。但这一年,儿子考上华中农业大学。此前的2002年,女儿从娄底经贸学校毕业,四年中专生活耗资约4万元。赵平姣一再坚持,要再做3年矿工,把儿子送到大学毕业。
照片中的赵平姣,一脸忍俊不禁的笑。而开朗、好强,也是她给亲人留下的印象。
在女儿陈娟眼里,母亲是个敢与命运抗争的女人,并懂得享受生活。
“她一辈子拼命挣钱,但用钱从不会亏待家人。”陈娟回忆,去年她把手机丢了,母亲第二天就给她配了一台新的,原计划1500元,但实际价格高出500多元。
4月6日夫妻俩上中班,赵平姣备了一桌丰富的菜,有鱼有肉。陈达初和平常一样吃得很饱,赵平姣因为胃不好,吃得不多。
饭后不久,两人一起下井,话语一如平常。当日下午19时许,陈达初准备出井时,妻子满身煤灰,正弓着腰送矿木。这是她留给丈夫的最后一面。
当22时24分,矿难发生。
陈达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往井下冲,试图救自己的妻子。此时,巷道里烟雾滚滚,瓦斯夹着煤灰从底下迅速涌上来,人几乎不能呼吸。
一旁的堂兄以及另外一名矿工,使劲拽住了陈达初。
“20米远!找到妻子的尸体后,我才发现当时自己和她只隔了20米远,我却没法救起她!”病床上的陈达初说。
事后搜救队员查证,井下的赵平姣已跑出约80多米。她死的时候还手捏鼻子,一脸痛苦的表情。
井下备有氧气包,但陈达初表示,那都是应付检查的,矿工根本不会使用。一个细节是,此次事故中无一人动用过井下的氧气包。陈达初已经下了20多年的井,也不会使用,他说煤矿就没有人教过怎么用这些东西。
1000多元的代价
李初娥说,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还多,而工资还要高出姐夫不少。
出事前不久,李初娥代姐夫姐姐领到了今年2月的全部收入。
据明细表,2月份姐姐的工资、加班费、额外装煤费,共计1800元,姐夫的是1680元。
李初娥说,姐姐挣这1800块钱不容易,每天除了下井8个小时以外,还要大清早就起床装煤车,装一车煤才能赚10块钱左右,姐姐每天都要装好几车。加上做家务、干农活,她每天睡觉就四五个小时。
姐姐李初莲最初是开绞车的,由于赚钱不多,改去挖煤。在这个勒令关停整顿的小煤窑里,李初莲与男矿工一样在黑暗的地下做着高强度的工作,同工同酬,也最终同生共死。
按李初娥的说法,姐姐通常比男的做得还多,而工资还要高出姐夫不少。
“遗照上的样子就像她,很逼真。”手执姐姐的照片,李初娥如是说。
在她印象中,姐姐从不给自己买好衣服。今年年初,姐妹俩去冷水江市区,看了好几次最后相中一件绿色羊毛线衣服,大约140元钱。两人一合计,等着4月份发了工资再买。
买了新衣服要收上好一阵,才舍得拿出来穿。2人同时买了一条50元的裤子,我的都穿烂丢掉了,姐姐的还是崭新的。
李初莲常对妹妹说,“别看现在每个月能赚1000元,能过日子,以后没煤挖了,我们就没得做了。”而李初娥坦陈,自己不如姐姐勤劳,更不至于她那么玩命。“姐姐要是像我一样想得通一点,或许就不会这么玩命地挣钱,就不会死掉了。”李初娥叹息。
她表示,病好了以后不想在煤矿干了。但是,又能干什么呢?出去打工,没文化,年龄大了,哪里能找到工作呢?李初娥和丈夫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李初娥补充说,“或许,还是只有去另一个煤矿干了。”
女工挖矿是常态
“直到这次出事,我们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
道路上是黑色的,汽车扬尘而过,路边,草叶树木上附着黑色尘埃,房屋积着煤灰灰头土脸,山地上裸露出来的泥土带着煤的黑色质地。甚至,在一片青葱的田野里,农夫扶犁耕过的泥胚也是黑色的。
湘中冷水江市东南部,为毛易镇筻溪村所在地。
此处方圆数里之内排列着数十个煤矿,其中仅筻溪村就有8个,和此次矿难发生地———东塘煤矿不足200米的范围内就有3个。
“村子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你往下挖,都是煤。”村里的一位司机说。另一位村民则提醒记者,矿难并没有外界想像中的震惊可怕,这里女人下井就是家常便饭。
按村民的说法,当地有女矿工的传统。
一个事实是,当年国有大建煤矿生产时,长期招收周围的村民做地面装煤工作。这一不需要技术的简单粗活,对不少女村民很有吸引力。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周围的小煤窑逐渐兴起,用工也没有国营矿规范。一些简单、工资低的岗位常只有女工愿意干。慢慢地,干过简单岗位的女工许多都转向地下,从事挖煤、拖煤、推车等工作,因为这些岗位收入高。
许多村民告诉记者,女工并不比男矿工干得少,相反,这些农村妇女很有耐力,她们珍惜自己的赚钱机会,从不偷懒。在这些煤矿,许多是夫妻同下井。
在此次矿难中,下井的14人中就有2对夫妻,李初娥的丈夫因上早班逃过此劫。
“直到这次出事,我们才知道使用女工下井挖煤是非法的。”在煤矿里下过井的一名女村民说,这里使用女工挖煤的问题也从没有哪个部门来过问过。
不少女矿工说,像我们这些没有任何煤矿安全生产知识的女工下井,也几乎从没有受过正规的培训,都是跟着老矿工就下井了,一边干一边慢慢摸索。
毗邻筻溪村的毛易镇政府一位干部则告诉记者,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发现煤矿非法使用女工。东塘煤矿从2005年9月起,就处于停产整顿期间,是矿主擅自安排亲戚、家属偷采,所以使用女工下井,白天停产,晚上偷偷组织开采。
但是,当地的村民和在东塘煤矿的矿工却说,东塘煤矿就几乎没有停产过,每天都在生产,奇怪为什么相隔镇政府这么近,这么长时间却不知道呢?但是矿工们还说,煤矿的消息有时却很灵通的,检查组要来了,矿里马上就能知道,赶紧关门停工,检查组才走10分钟,马上就开门开工了。
事故才刚刚平息,4月23日、24日,记者看到紧邻的洞竹山煤矿、杨梅山矿已经机声隆隆,正在生产。
记者问:“不是正在整顿中吗?”一位地面的工人大声反问:“难道死了人就不挖矿了吗?”随即,他低头再不吭声。
随着东塘矿难发生,村里一些在煤矿下井的女村民陷入“失业”。
病床上的李初娥与筻溪村的女村民均感觉到,随着东塘煤矿彻底关闭,周围的煤矿今后也很难再冒险招收女工,而相当一部分家庭每月要少近千元的收入。这对当地民众而言不是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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